“奉大将军令,东进!”
“诺!”
纪诺右手里的黑金贪狼斧在清朗明亮的半空中划起一道月光。
喝令声把,他双腿狠狠一夹,策动座下踏水乌骓全速狂奔,伟岸健硕的身躯微微付下,面对马前不断靠近的东海森林,牙关紧咬,目嗞欲裂。
“奉大将军令,为玉澜报仇!”
他头也不回,身形不动,可这一声轻呼却微微有些颤抖。
“杀啊!!!”,他左后方提捶的三弟听到这声呼唤,眼中忽地流下泪来,面朝东方发出一阵震天撼地的怒吼。
“带四哥回家!”,他右后方的五弟听到这声轻呼,发出一声几乎咬碎满口钢牙的呜咽。
他是纪诺,咸阳二神座,帝国上将军,奉帝国大将军、咸阳之主郭宝仪亲令,率三万咸阳铁骑东进平叛。
他是许虎痴,咸阳三神座,帝国上将军,奉帝国大将军、咸阳之主郭宝仪亲令,辅二哥纪诺率军东进,为四弟杜玉澜报仇雪恨。
他是伯百里,人称小将军,咸阳五神座,帝国上将军,奉帝国大将军、咸阳之主郭宝仪亲令,随二哥、三哥率军东进,带四哥杜玉澜的尸首回家!
三个人,三位战神。
三万军,日夜兼程,不休不息,踏破山河,震断岳领,滚滚向东,绝不停下!
纪诺策马向东狂奔数息,身后来自帝国中央军的二十万东征军大营中忽地传出一声悠长而连绵的军号。
一声,长。
“二哥,东征军拔营了!”
许虎痴手不提缰,将两手中的青铜大锤狠狠一撞,嘶声吼道。
“哼,亏那陆伯仁不是傻子!”
小将军一抹眼角泪水,朗声笑道。
纪诺听着身后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出击号,刚似淘铁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很好。”
“我来替你们开道。”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黑金贪狼斧猛然抬头,笔直而坚决地刃朝正前方高高抬起。
帝国上将军双手吃斧,面对前方深不见底的东海森林,眼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那前头空无一物,是大道通途。
他沉默,挥斧的双手却忽然泛起无数金光。
同样的金光,曾在明州城墙下,在杜玉澜的槊间绽放。
那是力,战神境强者的力,世间最纯粹、凡人所能实现的最大力量。
“开山!”
“开山!”
“开山!”
纪诺舌战春雷,震天怒吼响彻苍穹,在天地间炸响,久久回荡而不散去。
“开山!”
“开山!”
“开山!”
斧落!
黑金贪狼斧向着东海森林狠狠劈下。
“呜……”一阵近乎垂死之人重伤呜咽的沉闷声响从落斧的地方骤然想起,由近向远笔直地直奔三万咸阳军进击的方向而去。
斧子斩在原地,却又没斩在原地。
斧子斩在了东海森林的头上。
“咔……”
“咔擦……”
有树断。
“轰……”
“轰!!!”
有树飞!
原本深不可测的东海森林边境线上突然炸开一道百米见方的大口,接着,以这道口子为岂是,整片森林自西向东开始疯狂爆炸,无数生长百年的参天举目、入地老根被无形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劈开,飞到天上、飞到两旁。
咸阳二神座竟然一斧子在原本密不透风,光照不透的东海森林里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这场景,有如现世传说中摩西劈开红海的神迹,毫无顾忌地呈现在二十万帝国东征军的面前。
整整二十万人,在树林被劈开后竟无比默契地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天地间,只有三万咸阳军埋头东进的蹄声。
一骑的蹄声。
一人一斧,劈开一条东进的大道。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
人究竟要强到何等地步,才会拥有这种力量?
“诸军!”
纪诺垂下手中贪狼大斧,在完成这般似神若仙般的成就后却依旧神色如常。
“诸军!”
这一次代他发话者,是小将军伯百里。
伯百里的声音极富磁性,铿锵有力。
“诺!”
三万咸阳军的恐怖气势随着这一斧攀升到了顶点,一声“诺”下天摇地晃。
“奉大将军令,入东海,杀反王!”
“诺!!!”
三万铁骑从纪诺劈开的森林大口中鱼贯而入,踏碎一路上所有挡道的残枝败叶,踩灭一切阻挡他们东进的障碍。
他们的身后,二十万东征军终于从震惊中复苏过来,开始在悠长军号的敦促下拔营开动,踩着咸阳军为他们踏出的通途,从咸阳神座为他们开出的大口处向东进发,犹如庞大、笨拙却有力的洪荒巨兽,缓慢却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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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龙卫副统领带兵冲进了户部尚书胡之礼的尚书府里,咸阳二神座纪诺在东海府西境一斧子劈开了一条大道——这些都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儿,但放到楚让这里,就全变成了小事儿。
少年的大事……在于杀人,在于调教小胖。
“全力出拳!”
“呼……可是汪兄……我真的没力气了……”
“没力气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少年人畜无害地冲范小禄笑着,明明和善温柔,落在小胖子眼里却让他没来由地打寒颤。
“少爷都没力气了,那就不练了呗,哪有汪公子你这般折磨人的……”
被楚让赶到门外的飞鱼火急火燎地扒着门缝儿,对里头撕心裂肺地喊道。
听到自家书童这句无比体贴的关照,范小禄心中的意志更见松懈,差点儿没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他转眼就望见楚让阴沉着脸开始向门外走去。
“别。。呼……别,汪兄切莫责怪飞鱼,小弟……小弟再坚持坚持便是了”,范小禄大惊失色,几乎央求地对楚让说道。
少年回过头,望见小胖子那张可怜兮兮的胖脸,暗暗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范小禄见状大喜,一来一回间竟又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气力,便再次摆好身形,认认真真地打起哭拳来,一边打还学着楚让练《十年》时的模样,最里头念念有词,随着出力呼呼哈哈,显得极为用心。
楚让望着范小禄练拳的憨直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屋子转过身走到范中庭亲自开口为他新换的青石前,一步踏出。
《十年》第一步,忘川!
在这个世界特有的清朗朝阳的照耀下,东庭的少年练功,打碎了染血的石头,打碎了自己的骨头。
西庭的小胖子练拳,流汗,吃力,却从未停下。
这场景美得出离,还发着淡淡的光,在往后的无数岁月里不断上演,编织出一个很了不起的故事。
练功结束后,楚让推门而出,在门口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飞鱼一步跨上,想要直接越过当先少年,却又没那个胆子,只得充满敌意地逼视着楚让的双眼,一直到他自己慢悠悠地走开。
大汗淋漓、近乎虚脱的范小禄这才出现在书童的视野里。
“哎呦啊!我可怜的少爷哎!”飞鱼一阵大呼小叫,上前转身,极为熟练地弯腰撅屁股,想把范小禄给背到背上。
小胖子受尽磨练,此刻望见那亲切无比的后背和屁股,哼唧着就要趴下,却被一声异常严厉的呵斥震住。
“自己走!”
范小禄吓的魂不附体,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却再也不敢就这么瘫软下去。
他遗憾地拍了拍飞鱼的后背,示意他转过身来。
“太过分了!少爷累成这个样子,还不能休息吗?!汪公子,你未免太没人性了!”飞鱼气急败坏,大声抗议。
楚让朝天翻了翻白眼,压根儿就没搭理这声叫骂——一条帮着主子做坏事儿的小狐狸而已,还不配让他出手。
“飞鱼……行了行了,汪兄这也是为我好……为我好,嘻嘻”,范小禄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只得打着哈哈圆场道,“哎呀呀,我好饿,飞鱼,咱吃饭去,咱先吃饭去。”
说着他扯过飞鱼的胳膊就想往旁边走。
“对对对,少爷咱先吃饭去,瞧给我家少爷饿的……哼!少爷,今儿个飞鱼特地叫了春喜街的厨子,他做的糍糕还混五花肉丁,啧啧,那可是咱慈州一绝……”飞鱼眉开眼笑地凑上前,小心翼翼覅搀着小胖子说道。
“啊?难不成是那位姓张的厨子?嘿嘿嘿,妙极……”范小禄听的口水直流,两只小眼睛里头都快开出花儿来。
“嗯?”
已经渐渐走远的楚让听到这话立刻停下了脚步。
“不许吃!”
“你凭什么!”丑书童气的一蹦三尺高,指着布衣少年的背影破口大骂,“我家少爷吃什么也轮得到你来管了吗?你算个……”
“走走走,飞鱼,走走走,嘿嘿,不吃,不吃,绝对不吃”,范小禄吓得一把捂住自家书童的嘴巴,以他这些日子来的见闻,他可以确定,若是飞鱼当真惹急了楚让,少年从转身到一拳把他打残,前后绝对要不了三息时间。
“少爷……他也太欺人太甚了……”飞鱼被紧紧捂住嘴巴叫不出来,只得委屈地眨着眼睛呜咽道。
“不吃,说不吃就不吃,不就一顿饭吗?少爷我难道还会饿死不成?荒唐!清粥,鸡蛋,馒头,老三样儿,走走走,快去给少爷备早点去,乖啊……乖!”小胖子嬉皮笑脸地挟着飞鱼快步走远,满嘴快话儿根本不容书童插嘴。
楚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望向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清瘦男人。
“楚让?”二管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轻声开口。
“见过二管事”,布衣少年翩翩作揖,嫣然一笑,笑颜如花。
“厉害”,二管事轻轻摇头,由衷感叹,“厉害啊……”
“难怪你会知晓茶马大泽秘辛,甚至还会打那七戏拳,原来是楚门庶子,登高望远,见识自然不凡”,二管事轻声说道。
楚让笑着打了个哈哈,却并没有接话,他能通晓大泽深处那个村子的秘密,和他的出生倒真没有什么关系,可他并不想纠正二管事的看法。
让人时刻对你保持错误的看法,有的时候并非一件坏事。
“昨夜……发生了很多事”,二管事摇摇头,颇有深意地望着少年道,“你和大老爷宴罢,大老爷就专门把我找去,与我谈了不少事。”
“事情的确不少”,少年耸耸肩,接着比出三根手指,“但总的来说也就那么四件,守卫,防贼,造屋,杀人!”
防贼,造屋,杀人!
今天已是少年滞留范家的第四天,明日秋水以北所有范道就要开启,而少年也需要在明天做好上头四件事。
守什么卫?
防什么贼?
造什么屋?
杀什么人?
“守卫事了,我已派八位好手四面护住大小姐的庭院,她身份尊贵,又是外人,与明天事起没有半分瓜葛,只要足不出户,就能安然无恙”,男人低声说道。
少年点点头,表示赞同。
“防贼已罢,该走的没走,悄悄留下”,二管事点点头,忽地说出这么番有些无厘头的话来。
“一个够吗?”楚让有些迟疑。
“你太小看范府了”,清瘦男人似乎极难见到少年困惑,于是有些得以地笑出声来。
可楚让轻轻摇头:“贼是范府的贼,自己人防自己人,都是能想得到的手段,不多做一些,难。”
二管事微微一愣,旋即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楚让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暗叹一声:论算计,两个世界都没冒出一个像样的货色来。
“造屋呢?”少年接着问道。
“哦?大老爷已经交待下去,我亲自督办,保准在明天黄昏前给你准备好——只是……如果那书生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厉害,仅凭一间屋子就能杀得了他吗?”二管事有些困惑地问道。
哼,书生哪里是如我说的那般厉害,书生可比我所说的要厉害多喽……没告诉你们真相,是怕你们吓破了胆乱了方寸。
可我依旧能杀得了他。
因为他见证了我的诞生,我见证了他的一切。
一切强大,和一切弱小。
所以,我能杀得死他。
“不错,我能杀得死他”,楚让点点头,字字珠玑。
“毁了他腰间的红箫,就能杀得死他?”
当然不能。
“能”,楚让再次点点头,非常肯定。
二管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头表示了解。
少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容很好看:“你比原先更相信我了。”
“你对小禄真心,我自然对你真心”,二管事回答的极为干脆。
啊呸,什么叫我对他真心你就对我真心?大家都是男人,还都是武功好手,怎地能说出这么弯的话儿来!
楚让悄悄翻了个白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田城想害小禄,你却想救小禄,这是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二管事低头沉默,然后开口:“当年我北逃至此,隐姓埋名,本想谋个糊口生计,平安富贵了结一生,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平安富贵,自然是不错的选择”,楚让笑着点点头道。
“可偏偏那日……第一个听到小禄哭声的是我,第一个赶到大夫人棺木边上的是我,第一个劈开棺木的人是我,第一个抱起小禄的人……还是我”,二管事说到这里,右手的拳微微握紧。
“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楚让笑容渐轻,却依旧点头附和。
“孩子出生时,第一个听到他哭声的,应该是他的父母,可第一个听到小禄哭声的……却是我”,二管事说到这里,两眼未必,眼角早已不再年轻的皱纹微微拉伸,“这是缘。”
“不错,这是缘”,少年脸上笑容隐去,再次点头,“可我不相信,习武之人心智之坚定远超常人,我不相信仅仅因为这些第一次,就能让你无条件地对小禄那么好。”
“当然不是因为这些第一次”,二管事摇头微笑,笑容有些苦涩,“不是因为第一次,而是因为这十四年。”
“十四年?”楚让隐约有些懂了。
“不错,整整十四年”,二管事笑着点点头,两眼有些疲惫,有些出神,“你这辈子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人?他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却仅仅因为和你朝夕相处,因为你看着他,或者他看着你慢慢长大,而最终成为亲人?”
楚让彻底懂了。
他有。
这辈子有,上辈子也有。
他想起栗旬,想起长安破府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懂了”,少年忽然抬头,明亮的双眼无比赤诚地望向削瘦的男人。
二管事却没有看他,只是一昧低头望着地面,似乎并不想让楚让看到他眼中的波动。
可他的声音出卖了自己。
“我素来独行,没有朋友,更无亲人。”
“小……小禄……我想……就像我的儿……儿子吧”,男人说这话时略微有些颤抖,有些胆怯,有些不合年纪的羞涩。
但这声音落在楚让耳朵里,却令少年肃然起敬。
“小时候他体弱多病,总是哭,哭到睡不着觉,哭到哑了嗓子,喘不过气来,可能是因为打棺材里出生的缘故,不管是奶妈还是大老爷,谁抱都不好使,只有我抱,我哄他,他才能安睡”,二管事低着头慢慢说道,“我每晚都把他抱在怀里,慢慢就变成了习惯。”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楚让轻声低语。
上辈子习惯了和栗旬两人依偎在一个小破毛坯房里头睡觉,以至于后来纵横二十年,不管遇到多么舒服的卧室和床都会严重失眠。
二管事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可细细一想却又跟着点点头:“不错,习惯确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我记得小禄每一次被欺负后抹着眼泪回家的场景,我记得每个他因为睡不着而恐惧哭嚎的夜晚,我记得……他从青楼里嚎啕奔出,彻底沦为慈州笑柄的那一天。”
“田城看准了小禄天生的弱点,千方百计让它疯狂膨胀,整个范府奢华舒适胜似万天神国,小禄还小,身在其中感受不到,可我太清楚,这府里头几乎每个人,在笑着待他时手都在背后握着把刀。”
“他们就用这把刀一刀一刀地砍压着小禄,直到小禄被彻底砍成废物,堕入万劫不复的柔弱深渊,他们才可能善罢甘休。”
“可最痛苦的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像屠夫一样恶狠狠地砍着小禄,一看就是十四年,却根本无能为力。”
楚让轻轻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是小禄在这世上除了大老爷外最亲的人,可连我都不能帮他,这就是我的错”,二管事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少年的双眼严肃道。
“所以我很幸运,能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
清瘦男人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布衣少年。
“我?”
“不错,就是你,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外人,你和范府里的所有人都并无多少瓜葛,所以你能带小禄彻底离开这里”,二管事极为肯定说道,眸子中散发出异样的神采,“离开这个被恐怖富贵包裹着的地狱,永远不要回来。”
少年望着男人渴切、近乎于央求的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轻声道:“可我与这府里头的人,并非全无纠葛呀。”
腰间坠着红箫的书生依旧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只要他不死,少年就绝不北行。
二管事神色不变,认真回答:“不错,所以,我帮你斩断这最后一丝纠葛。”
“这一丝,很难斩”,楚让沉默半晌道。
“我用命帮你斩”,男人坚毅的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这是承诺,是他对少年的承诺。
楚让望着面前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试图想象这十四年来,他和小胖子两个人一步一步,跌倒再爬起,背负欺辱、病痛和诸多无形的折磨,辛辛苦苦终于走到今天的模样。
真的很难想。
真好,这个世界,竟然有这样的人。
所以楚让后退一步,双手抱拳,左外右里,左手五指仅仅包裹住右手的拳头,不留一丝缝隙,这是江湖人对江湖人应诺时专用的手势,简单却不简陋。
“放心,小禄就是我的弟弟。”
男人望着少年清秀的脸,极为难得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