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往东千里是徽州府,徽州府再往东,就是最近天下闻名的东海府境。
开国八百年,除了北疆雪原外,东海府是第二片脱离帝国掌控的领土。
陆伯仁背负双手,静静地遥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密林,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将军,看来三日前收到的消息不假,整个东海府都已经落入叛军手中”,白袭扶刀侍立在他的身后,沉声说道,“此处往前一千步,到了那片山林处恰恰正是东海府境,我们派进去三队斥候,全部失踪,此地从无强人出没,末将认为,基本可以确定三队斥候都受到了府境内叛军的伏击。”
陆伯仁耐心听完下属的分析,却摇了摇头。
“不对劲。”
“将军?”白袭有些疑惑,急忙追问。
“很不对劲,我们的消息是三天前收到的,可消息上说,东海府沦陷已有近半月之久,半个月的时间,杨格乾宁愿死守山林也不愿意西进徽州,这不像他的用兵风格”,年轻的将军认真解释道,“一个月内攻陷整片府境,却在接下来的半月内忽然龟缩不前,杨格乾绝不会这么做。
“他应该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起兵成功,全在‘天时’二字,圣上御驾北伐,帝国主力转战雪原,内部空虚,一时之间难以应付第二场突然战争,他才得以乘虚入主东海,因此,他动作越慢,留给帝国调兵遣将的时间就越多,他失败的几率就越大”,陆伯仁皱眉道,“想拒一府之地抗整个帝国?东海府不似江南,没有秋水天险护佑,杨格乾凭什么那么自信?”
“也许……是杨格乾西进太快,内部出现了问题,必须回头枕戈?”白袭顺着将军的思路继续分析。
“不错,我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单凭一支叛军就想吃掉整个东海府地,难”,陆伯仁点点头道,“杨格乾起兵造反至今已历一个半月,却不曾向天下发出过任何公诏,这也是极不正常的一件事,无缘作乱,缺乏人民支持,这样的反叛无异于自己往火坑里跳。”
“如此,看来东海府内部确实出了些问题”,白袭听了这番话,有些高兴起来,“这才迫使杨格乾无暇他顾,很多该做的事都没有做到,到现在连西进都被迫停止。”
年轻上校越说双眼越亮,到最后两腿一并,向身前的将军躬身行礼,肃杀说道:“将军,兵贵神速,此时正是东进平叛的最佳时机,末将愿为先锋!”
陆伯仁回过头温和地望了眼白袭朝气蓬勃的眉宇,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
“将军!”白袭立功心切,只道将军不认可自己的能力,心下不由得大急。
陆伯仁摆摆手,一指面前千步之外的东海森林,淡淡问道:“你为先锋,如何破此防线?”
“呃……”,年轻上校瞬间语塞。
三支精锐斥候合共三百人分三次东进,却没有一人平安从树林里回来。
那林子里有什么?
没人知道。
在完全搞不清敌军情况的前提下就挥师冒进,这是兵家大忌。
陆伯仁看着下属哑口无言的神情,并无责难,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是军事学院北归三届的?”
“是!”白袭认真回答。
“听过楚老师的课吗?”将军笑着问道。
“楚……楚老师……”身为军事学院优等生,白袭自然知道“楚老师”是谁,只是那位现在已经沦为皇庭阶下苦囚,又恰恰是和白家完全对立的鹿盟中人,他并不便提起。
最关键的是,在大军东征前,看押楚门暮恰恰正是他的职责,此事极为保密,毕竟虽然帝军军令如山,但以昔日学生的身份羁押自己的老师,说出去是要饱受天下世子诘难的苦事。再加上他在军事学院求学时极为玩世不恭,很不屑同身边那些纸上谈兵其乐融融的书呆子为伍,所以名声本就不好。
“这里是军营,没有政治,但说无妨”,陆伯仁温和安抚。
“听……听过楚老师的大课”,白袭轻声回答。
“不错,能听到楚老师讲课,有福之人”,将军由衷笑道。
白袭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他很清楚地记得,楚门暮的所有大课上,就属他这个花党子弟态度最为不屑,睡的最为香甜。
陆伯仁并没有发现他态度的微妙,转身把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到远处连绵不绝的森林上,出神说道:“楚老师说过,战争时期,陷阵搏杀看将士,平山破浪——看强者。”
平山破浪看强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袭有些困惑地望着将军——他哪里知道,帝国太平了这么久,他自中央军行伍,压根儿就没打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仗。
“我去请剑院两位君座出手。”
陆伯仁说完这句话,正准备转身向大营走去,却不料被一阵忽然想起的军号惊住了脚步。
“将军!”
白袭听到这号声神色一变,正想请示,却被陆伯仁伸手止住话语。
两人屏息静听。
雄浑有力的军号响了三声,三声长。
“这是友军号!”
陆伯仁英俊的眉头微皱道:“奇怪,我不曾调八荒符,哪里来的友军?”
可他身旁的白袭此刻脸色却已大变。
“将军!”
他伸手一指北方,高声疾呼。
陆伯仁顺着他指的方式抬眼望去。
二十万大军背靠徽州,面向东海扎下大营,阵线虽然漫长却终有尽头。
而现在,东征军大营北面忽地奔出一波骑兵,直指东面茂密的森林而去!
“谁下令出的兵?三百铁骑就想冲林,找死!”
陆伯仁面如寒霜,望着这支滚滚东进的铁骑肃声问道。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先听蹄声,他极为精准地估兵三百。
可远方黑色铁骑却浩如长龙,前仆后继,不断地在他的面前涌现。
远远不止三百。
年轻的将军眉头皱了起来。
难道是三千?
三千铁骑,只出三百蹄声,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绝不是他麾下的中央军。
陆伯仁的心中开始飞速推演起来:北疆军?西凉军?江南军?难不成是羽林卫?
“将军,我去责问!”白袭眼看北面铁骑势如破竹,竟没有丝毫止步之意,不由得勃然大怒,转身就要上马,“没有将军号令,谁敢东进!”
陆伯仁摇摇头止住了他的动作:“不是我们的兵。”
“什么?”白袭闻声,讶然遥望。
“蹄声与人数之间有着必然公律,我给他起名叫蹄力比,也就是蹄声与兵力之比”,楚老师那闻名学院的长头发毫无顾忌地拖在地上,他捧着书站在高台,两眼发光,朗声讲解,“蹄比力一比一,听到多少蹄,就有多少兵——咱们周围的中央军大概就是这个水平。”
“蹄声十比一,听到一百蹄,却有一千骑,帝国精锐大概就是这个水平”,楚老师一拍手中旧书,兴奋地说道,“北疆铁骑,西凉马家,江南府军,还有皇庭羽林卫,都足以匹得上‘精锐’二字!”
陆伯仁脑海里回想着老师的话,望着那支自二十万大营旁突击而出的铁骑军,不知为何鼻子忽地有些发酸。
老师,学生真的亲眼看到了。
可学生看错了。
“将军……这……这不只千人!”白袭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陆伯仁目光骇然地望着北方越来越长的东进队伍——如果说最初那是一对骑兵,后来就变成一条长龙,而现在,完完全全就变成了一股洪流,一股黑色的进击洪流!
“一万人”,陆伯仁两眼死死地望着这股洪流,轻轻说了三个字。
“将……将军……”白袭张目结舌。
“两万人”,陆伯仁望着第二股洪流,面色不变,再次说了三个字。
恰在此时,位于这支万人铁骑最首端位置的一人忽地发出一声大喝。
以陆伯仁尖锐无匹的目力,虽然遥远,他却依旧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大喝之人的动作。
那人提着一把与他同高的黑铁巨斧,大喝时,巨斧在空中划出一道月光。
“诸军!”
他明明是一人高呼,可雄浑的声音却穿破头顶云层,在东海森林、徽州大营和两片阵营间的千步空地上疯狂炸响,犹如雷霆呼啸,经久不散。
“诺!”
万人回应。
“奉大将军令,东进!”
“诺!”
执斧之人的声音悲怆而雄浑,虽然距离遥远,可传到陆伯仁的耳朵,不知为何竟然让他有种眼眶微红的泫然欲泣之感。
潸然泪欲落间,第三股洪流紧跟步伐,自西向东倾泻而出。
“杀啊!!!”
伴随着第三股洪流的出击,一声丝毫不弱于先前喝令者的呼喊再次炸响在广袤的苍穹之上,相比于原先下令者的深沉沧桑,这一声呼喊要显得更加肆意、更加哀伤、更加愤怒!
“……三万人”,陆伯仁牙关紧了紧,轻声说道。
如果此刻从万天神国往这片大地俯瞰,就能看到二十万大军不规则的扎营北面,在紧贴大营边界的地方,三股洪流合而为一,只向东进,一往无前!
陆伯仁望着这支人数并不算多,却挟起无边风雷的恐怖骑兵,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就在方才为首之人喊出“东进”之令后,他耳畔听到的蹄声竟然再次发生了变化。
“蹄力比百比一,听到一百蹄,却有一万骑,这是护国之军大概就是这个水平”楚老师极为风骚地伸手摸了摸脑袋后头的长头发,笑眯眯道,“你们猜,当世有这样的军队吗?”
大课学生极多,偌大教室足足能容纳两百多人,楚老师问题一出,引起座下学生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坐在最前排最中央的陆伯仁在那一刻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的答案便是三个字,咸阳军。
这也是所有学生的答案。
“错!”楚老师得意洋洋地大手一摆,兴趣盎然地说道,“蹄力比百比一的护国之军,不属帝军编制。”
所有人都懵了,唯有陆伯仁反应过来。
护国军,什么是护国军?
在国家危在旦夕之时,能护一国上下千万黎民性命的军队,才是名副其实的护国军。
帝国已歌舞升平八百年,哪里有危在旦夕之说?
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
蹄力比百比一的强军并不在中原帝国,而在大雪飘飞的雪原之北,在那个神秘而坚强的的国家。
传说那个国家看不到绿色,传说那个国家的军队连盔甲都是白色的。
“老师,那咸阳军呢?”
学院学生都是正儿八经的帝国人,听到楚门暮雪国军强于中原精锐的定论自然不服,所以出声发问。
“嘿嘿,咸阳军嘛……”楚老师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抬头望天,似乎在想着什么。
咸阳军,千比一?甚至是万比一?
这是陆伯仁当时的猜想。
可奇怪的是,在楚老师的课上,最优秀的学生也永远猜不对正确的答案。
“咸阳军没有蹄力比。”
咸阳军没有蹄力比。
陆伯仁琢磨这话琢磨了好多年,却始终不得而知。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明白。
咸阳军没有蹄力比,因为对于咸阳军来说,想要什么蹄力比,就有什么蹄力比。
方才长龙兵出之时,他听到的是三百蹄的声音,三万比三百,蹄力比百比一。
而为首之人喝出“东进”之时,三百蹄声……变成了一骑蹄声,三万比一,这蹄比力已经突破了万比一的恐怖大关。
从护国军级别上升到完全搞不清是什么水平的高度,整支铁骑只需一声断喝。
这就是咸阳军吗?
骄傲而年轻的将军忽然感觉自己的喉间微微有些苦涩。
“那是咸阳军”,他对白袭轻声说道。
白袭心中虽已暗暗猜到了这支非同一般的铁骑的身份,但此刻得到陆伯仁的亲口肯定,依旧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咸阳在长安以西八百里开外,东进至此要比我们多行足足八百多里地,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到了?”上校不敢置信地问道。
陆伯仁沉默良久,再次开口,可说的确实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咸阳军。”
白袭愕然,然后听懂,再沉默。
“将军!将军!三万咸阳军突然出现在我军西面,但绕营而过未做停留,自北边绕开我军大营直奔东海府境内而去!”
数声高呼伴随着数骑而至,赫然正是除了白袭外的余下几位中央军大校。
“将军!咸阳军这是目无军纪!朝廷已经昭告天下,我东征军才是此次东进平叛真正主力,将军您才是天下平叛军的最高统领,咸阳军过营不拜,不听号令,擅自出击,荒唐至极!”英武上校萧锦折怒发冲冠,策马狂奔至近前,翻身下马,躬身进言道。
陆伯仁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将军!我中央军团为帝军五大军团之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咸阳军这般侮辱无视,咸阳军罪不容诛!”萧锦折越说越气,神态间倨傲狂放,竟然隐约有些白家二少爷白罗的神采。
陆伯仁看了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一旁的白袭终于看不下去,冷笑一声道:“萧校好大的威风,既然对咸阳军擅自冲阵有这么大的意见,那就烦请萧校领兵上阵,将这三万铁骑先拦下再说。”
萧锦折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直起身来手放刀上,面向白袭咄咄逼人道:“如此,末将愿往!”
陆伯仁终于不再看他,再次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北方挥师向东境挺进的三万铁骑,隐隐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他以强健目力看清三万军为首三人,看见了他替的斧,他拎的锤,和他背的弓。
年轻的将军的嘴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直保持沉凝的目光中猛然涌出崇敬的狂热。
他看见了神。
“传我命令”,陆伯仁头也不回,忽然开口。
“末将听令!”萧锦折大喜过望,只道将军听取了他的建议,要派他带兵逞强,于万军面前拦下这目无法纪的咸阳乱军。
他都想好了完美的剧本,不畏强权的中央军大校萧锦折,在面对违法乱纪的咸阳凶军时挺身而出,维护军部纲纪——凭此一拦,他即可名扬天下!
他哪里管对面是友军还是敌人,对于他来说,荣誉和名声胜过一切。
“传我命令,大军拔营!”
“是……什……什么?”萧锦折听清了命令,脸色不由大变。
可惜陆伯仁无暇对他多做解释,转过头朝向白袭笑着说道:“搏杀陷阵看将士,平山破浪看强者,瞧,我们的先锋军来了。”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指咸阳铁骑洪流之首,那里,黑铁大斧已高高扬起,面朝帝国东境,势要劈出个天朗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