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开。
一时之间,金光犹如狂涛般自扇间涌现。
没想到华闯宫的手中黑漆漆的铁扇,个中支起的竟是金色的扇叶。
铁扇金叶,随着华闯宫的踏步脱手而出,在空中骤然打开,疯狂旋转着直奔庭院尽头的布衣少年袭来。
苦也!
楚让是真的不想动手。
一来,他可以确定即便自己打得赢白歌,也绝对打不赢眼前这豹眼圆睁的彪悍少年。
二来,除了柳先生外,他不想再和任何人起任何冲突。
所以他很想讲道理。
人嘛,总得讲道理呀。
但华闯宫说的很对,楚让忽略了一点。
他和白歌的师父,是吴戏。
从来不讲道理的吴戏。
而华闯宫作为一个尊师重道、有理想有风格的三好学生,替老师把光荣门风发扬光大自然义不容辞。
铁扇金叶,已在呼啸间旋转到楚让的面前。
“唉。”
布衣少年有些苦恼地把清秀眉头淡淡皱起,然后向右踏出一步。
《十年》第一步,忘川!
历经每日早课时血肉横飞的对石参悟,楚让在施展《十年》时显得愈发精准而彪悍,这一步忘川踏的果决而飘忽,让旁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形。
从长安一路走来,他已用这一步躲过老道的飞叶,恶人的拳头,没有一次失过手。
所以楚让很有自信,能一步躲过飞袭的铁扇。
因为过去可以,所以现在也可以,这叫做归纳式逻辑。
可归纳式逻辑,是很容易出错的。
“起!”
楚让与铁扇擦肩而过,以极近的距离从散发这金光的扇叶右边轻盈地穿过。
可扇子却忽然转弯了。
“起!”
庭院那头出扇的少年忽然怒喝一声,向前伸出的左手紧握成拳,而后又猛地点出食指和中指,指向前方不断旋转的铁扇金叶。
就像他对自己的扇子,点出了一指一阳。
而随着他这一点,铁扇的飞转路径忽然凭空改变,极为精准地紧追向右踏步的少年追去,就像现世电影中的跟踪导弹一般。
“嗯?!”
布衣少年一声惊呼,却根本没有时间疑惑,只能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左边再踏一步。
《十年》第二步,哀鸿!
他贴着发出尖啸的铁扇向左而去。
“起!”
华闯宫又是一声怒吼,左手一阳指再点飞扇。
金光再次拐弯,向左。
楚让惊怒交加,再向左一步。
《十年》第三步,难忆!
难忆步是《十年》中最为玄妙朦胧的一步,一步踏出,人在何处根本难以追忆。
人不行,扇子行。
”起!”
华闯宫发出第三声怒喝。
楚让感受着腰后头方向突变的狂风,终于有些抓狂了。
躲不掉?
从未失算,巧若鬼神的《十年》四步,竟然甩不开一把飞扇的追击?
为什么?
无奈之下,楚让只能再向前一步踏出。
《十年》第四步,惊怒!
他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扇子追上的准备,大脑疯狂推算着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规避。
偏偏庭院那头的豹眼少年吼出了另一个字。
“扶!”
楚让只感觉一股巨力从后头恶狠狠地砸到自己的背上,力量强大凌厉到根本无法规避,只得任由宰割地被砸飞出去。
长安雨夜,楚让一拳打飞了屠夫。
平原南境,楚让一拳打飞了老道。
慈州范府,楚让一拳打飞了白罗。
而今,布衣少年终于自己被狠狠打飞了出去。
楚让落在地上,又向前随着惯性连滚带爬了足足数丈方才停下。
他脸朝上躺在那里,整个人狼狈无比。
他正好停在华闯宫的身前。
豹眼少年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抬头望向尚在空中飞旋的铁扇,口中最后绽出一道春雷。
“里!”
说话间,他点出的两个手指翻面向上,对着铁扇做了一个微微勾动的姿势。
铁扇发出一声极为欢快的尖啸,掉过头乖巧地飞回了主人的手中。
华闯宫左手接到铁扇,手腕轻巧一晃,金光涌现的扇叶便顷刻收起。
自始至终,都没人看清扇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少年把扇尖微微下倾,居高临下地指向躺在自己面前的楚让。
楚让忍受着背部的剧痛,挣扎地睁开双眼,恰对上对方的目光。
不好。
那目光明显不是结束的意思。
他心中忽地涌上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
华闯宫望了他一眼,眼中全无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理所当然的平静。
他高高抬起了手中的铁扇,然后猛地落下。
铁扇犹如一把短刀,毫不留情地劈向少年的脖颈。
这是要下杀手?!
妈的,一言不合就杀人,吴戏这帮师徒简直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啊!
楚让暗骂一声,埋下头就地打了一个滚,躲过了铁扇的竖劈。
扇尖砍在地上,尘土飞溅,没地三寸有余。
楚让躲开这致命一击后,闷哼一声,周身用劲,硬顶着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腿微屈,扎下一个简单的马步,极为戒备地面对着持扇的少年。
“咦?”
华闯宫见到此景,有些惊讶地轻疑一声。
“你还能站起来?”
楚让一言不发,牙关紧咬,极为专注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眼前这杀伐果断的吴戏三弟子,当真可以说是少年离开长安后所碰到的最为危险的对手之一,在完全不借助外力,独自对敌的情况下,楚让完全只有被动挨打、抱头鼠窜的份。
可偏偏华闯宫似乎失去了再次出手的兴趣,连原本恭谨的起武式都不再继续,整个人完全站直了身子,很随意地拿着把扇子站在那里,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楚让全身。
看了足足半晌,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疼吗?”
废话!
楚让连翻数个白眼,能不疼吗?!就以他平日里血肉翻飞的早课所锻炼出来的恐怖意志和耐力,普通皮肉伤根本不在话下,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被疼的差点儿没爬起身来。
这种程度,绝非皮肉。
华闯宫见楚让沉默以待,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你应该断了两根肋骨,你怎么可能再站起来?”
楚让的意识化作自己的脊椎,亲眼望着那两根轻微断裂,正在疯狂自我恢复的肋骨,清秀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想就这么躺着呀,问题是我要是躺着,恐怕此刻脑袋就已经搬家了。
眼前这华闯宫不管是手中武扇还是周身扇意,都比白歌要强上不知道多少倍,让他结结实实在自己脖子上劈那么一下,楚让压根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
“噫……有意思,有意思!”华闯宫看着楚让,一双豹眼中惊奇之光大涨。
不远处,随时准备出手相救的柳先生望着剧烈喘息的布衣少年,微微偏了偏头,若有所思。
“算了,今天就这样!”
豹眼少年忽然将铁扇收进怀里,轻轻松松地喊了一句,掉头就走。
“呃……”楚让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对面这位活宝的脑洞了。
“师兄?”白歌目瞪口呆,急忙出声问道。
“华兄!华兄!不能放过他啊!不能啊!”原本看楚让被虐都看得快要高潮的白罗发现情况竟然急转直下,急的一大步跨上前,痛彻心扉就要扯过华闯宫的袖袍。
华闯宫轻轻抬了抬手,极为巧妙地避过了白罗的抓扯。
“华兄!华兄你糊涂啊!现在不杀他,这是养虎为患啊!”年轻的少校失声大叫,还想纠缠。
华闯宫忽地停住脚步望向白罗,神色静如止水到了极点,一双豹眼里一如方才出招时,理所当然到没有一丝感情。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事?”
他望着少校,轻声问道。
“不——不是!华兄,实在是……你不知道这贱民……”白罗痛心疾首,却被华闯宫一眼扫的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动手?”
偏在此刻,一直努力平复喘息,恢复伤势的楚让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
华闯宫没有回头,语调依旧淡淡:“因为我想。”
“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我不想。”
我想,我不想。
这回答简单到毫无道理,却令楚让无话可说。
因为这话本身就是道理。
“如此,多谢”,长安少年认真想了想,忽然抬起头,无比诚恳地说道。
他是楚让,是楚道童,立志在两个世界都做强者和赢家。
真正的强者,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绝对的风度。
“我有一个问题”,少年低头,再抬头,面向华闯宫的背影认真问道。
“问。”华闯宫依旧没有回头,丝毫不愿意多说一句废话。
“我的步法,为什么躲不过你的扇子?”
“我以意纵扇,师门绝学《小扶摇》大成,将扇意布于周身一方天地,你在这天地间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率先感知,自然逃不过我的推演。”
果然是这样。
“真正的君座强者,纵神兵斩敌首于百步之外”,老侯懒洋洋地对他说道。
师父说的果然不假。
“多谢”,楚让再度作揖称谢,动作诚恳而坦然。
“不必,长安汪让,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华闯宫站在那里想了想,接着又道,“你外功功底不错,十年内,我希望能在布武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十年,布武榜。
“尽力而为”,少年不卑不亢,朗声应道。
“嘿嘿,人们说会尽力的时候总是他们最不会尽力的时候。闭嘴,然后做到就是了”,听到这个简洁的回答,华闯宫发出一阵轻笑,摇摇头说完话,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白歌匆匆向范府中人一礼,紧跟师兄而去,留下满脸尴尬的白罗和白家老爷站在当场。
“爹,这……”年轻的少校极为不甘地望着白崇焕,嘶声说道。
白崇焕的神色此刻极为阴晴不定,他原来根本不想上范府来讨这个公道,无奈小儿子的师兄恰恰就高居在府上,若是不做个姿态,等华闯宫回去说给吴君座听了,还道他徒弟家怕范府胜过尊重他这个师父,那可就不好了。
谁曾想到,小儿子这三师兄好生怪癖的脾性,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徒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进退两难。
但白老爷今天真的很幸运,在最说不出话的时候,偏偏总有人来为他解围。
但这一次解围之人却是白崇焕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送客!”
范中庭挺着大肚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庭院,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哭丧着脸气喘吁吁的小胖子,还有范楼范嫣一对侄儿侄女。
“范老爷……”白崇焕看见范中庭走进来,神色微微一边,想要开头招呼,却现在语气上弱了三分。
虽然同为平原府世家家主,本质上却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
范中庭连看都没看白崇焕一眼。
“河伯,怎么招待的客人?”秋北大豪怒气冲冲地望着大管事,沉声斥责。
“老爷,老奴知罪”,大管事极为默契地作揖躬身,神态痛心疾首。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赶紧送客!”范中庭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楚让近前,大手一挥道。
“老奴知道!”河伯连连点头,言罢还不待白崇焕父子俩反应过来,直接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如连珠炮儿般笑嘻嘻地说道,“白老爷,请!”
这段对话进行的一气呵成,丝毫不给白家人插嘴的空隙。
“你……我……范中庭你……”白崇焕气的吹鼻子瞪眼,瞪着眼睛还想和范中庭理论,不料大胖子全神贯注地看着长安少年,压根无视他的存在。
“岂有此理!”
白崇焕气的破口大骂。
可大管事偏偏一动不动,依旧保持极为良好大气的风度
“白老爷,前头我说的那些个案子,范府账房里头还备着三十一套,桩桩人证物证齐全,只要白老爷一句话,咱们盐铁司见”。
“嘶!”
白崇焕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儿没一头栽晕过去,接着神色骇然地看了大管事笑嘻嘻的胖脸一眼,二话不说,拂袖就走,白罗和白府教头困惑地对视一眼,没想明白范家大管事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自家老爹(老爷)在听了之后竟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还走的如此之快,没片刻就已经走出庭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二人只得慌慌张张地迈步跟上,想要问个究竟。
楚让有些好笑地望着白家人灰溜溜的背影,暗叹秋北财神当真名不虚传,这些日子来他对这平原府白家多少有了些了解,没想到那白家大少爷白袭正是自己在长安城巧见二叔时负责镇压帝国军事雪原的中央军大校白袭,二少爷白罗虽然有些废物,但终归是中央军副统领,名副其实的帝军少校,兄弟二人相互辅佐,统帅中央军东大营十万雄兵,是实实在在的军方实权派人物,而小少爷白歌又不声不响地拜了君座为师——这样的家族,不管放到帝国哪里都自成一方豪强,与地方官府处于平起平坐的地位。
楚让不了解的是,白家除了在军方和武道上很吃得开外,最关键还是在政治上站到了以右相花算为首的花党一边,是花党在平原府和中央军明面上的代理人。
可就是这么个白家,大老爷白崇焕被范家大管事明目张胆连逐客带威胁地灰溜溜扫地出门,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就是豪强和真正的贵人之间的差别,楚让想了想,最终做出如上推断。
他回过头,却正对上一对深邃的双眼。
腰上坠着红箫的书生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不好。
得赶快倒下!
少年的身子顺势一软,如同伤痛透支的垂死之人一般毫不犹豫地往旁边一倒,失重间身体依旧做好了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的准备。
世上知道他身体秘密的没有几个。
柳先生是一个。
他断裂两根肋骨却依旧行动自如的诡异行为,已经引起了书生的注意。
如果现在就让他发现他就是他。
楚让恐怕这辈子都别想走出这慈州范府。
这很不好。
“呼……”楚让一边快速倒下,一边装作吃痛泄力的样子倒吸冷气。
“呼……嗯?”
他往右后方倒,可胳膊与后背接触到的却并非意料之中坚硬而冰冷的地面。
软,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这是什么?
“啊!”
一声软绵绵到人骨头里的惊呼骤然响起,楚让这才明白自己倒在了谁的怀里。
“汪……汪大哥,你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小萝莉紧紧搂住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看少年,紧张的一双大眼睛里都要滴出水儿来,丝毫没觉着男女如此授受不亲有何不妥。
少年微微眯缝着眼睛,透过眉毛的间隙望了望头顶苍天:天上诸神,这可怪不得小子,我现在要是倒下再跳将起来,恐怕柳先生对我的怀疑会更深一层,只能将计就计,就这么演下楼去喽。
两世为人,除了三师姐那丰满软盈到不成样子的怀抱外,他还真没躺过第二个女人的臂弯。
范嫣就是第二个。
“呜呜……汪大哥,你……你别吓我啊……”
范嫣感受着怀里少年渐渐放松的身体,只道他快要昏死过去,吓得大眼睛里转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怎么回事?大夫,快请大夫去!”
范中庭在旁边看的大惊失色,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冲大管事高声咆哮道,后者极为识时务地微微欠身,二话不说转身就向外走去。
“汪大哥!”
“汪兄!”
范家兄妹三人把楚让团团围住,一声比一声焦切地呼唤着,无奈少年既然向昏,谁又叫得醒他?
腰间坠着红箫的书生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沉凝的双眼一动不动地锁定在楚让双眼紧闭的俊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少年的脸上全无表情,久久没有变化。
“可能吗?”
柳先生忽地低语一声,四下无人,说给自己听。
他看着楚让昏迷不醒的模样,琢磨良久,嘴角忽地扬起一丝笑意。
“不可能吧。”
他轻轻摇摇头,转身离开,脚步踏下如同猫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