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来的少年面色苍白,斜依着一方雕着凤鸟神兽的名贵古案,细听主人好言安抚,好看的嘴角依旧挂着恬淡而得体的微笑,显得风度翩然而神俊。
“小妹!”
范楼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妹妹因为太过痴着于呆看楚让而生生让手里倾斜的酒器酒满溢出,转眼就流满了小半个桌面却依旧全然不觉,只能满脸黑线地低声提醒道。
“啊!”
小萝莉从少年的容颜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本想替楚让倒的酒此刻已经漫到了少年青灰色的布衣上,脸上不由得飞起一阵羞涩的霞红。
“汪……汪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一边带着哭腔地拼命道歉,一边徒劳地想伸手替汪兄抹掉流到身上的美酒,但她天生世家千金,哪里做过这种粗活儿,抹了半天只不过让酒漫更乱七八糟了一些。
“不要紧,不要紧”,楚让连声致意,极为麻利地抄起左手边原本用于温手的湿巾,三下五除二就把案上案下漫出来的酒给擦的一干二净,滴滴不露。
高居主位的范中庭把楚让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微微叹了口气,眼中光芒涌动。
“汪大哥,你真能干啊……嘻嘻……”
范嫣看着少年麻利干净的动作,脸上转忧为喜,笑嘻嘻地一把抱住楚让的右胳膊,丝毫不掩饰心里的倾慕之情。
我去!
楚让只感觉右胳膊在温柔中陷落间似乎还碰到了两个鼓鼓囊囊,让男人忍不住想要探上去好好探寻一番的东西,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这小丫头——好像才十四岁?好像十四岁都不到?
这秋北财神家的饮食就是好啊,好好十四岁不到的萝莉不声不响间就有成长为苍老师的潜力。
“嫣儿,不得无礼!”
范楼在旁边看的一阵心焦,自家妹妹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多少名门公子想要一亲芳泽都不得而终,怎地现在一碰到这长安来的贫寒少年就一副春闺待嫁的花痴模样?
范嫣听见哥哥的话,有些不情愿地吐了吐小舌头,这才微微摆正身体,但两只小手却还是倔强地扶着少年的右臂。
“嫣儿,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手!”
范楼心下大急,低声斥道。
“汪大哥身上受着重伤,根本不能一个人独坐,肯定需要有人扶持嘛!”范嫣嘟着有些婴儿肥的小嘴,不满地嘀咕道,“嘻嘻,大哥放心,嫣儿这可是在尽我范府好客之道,大伯,你说是不是呀?”
话音未落,小丫头极为乖巧地转过头,向正位上的范中庭笑眯眯地问道。
“若是嫣儿不扶,汪大哥又如何能与大伯快意同饮,谈笑风生?嫣儿这也是在帮大伯的忙嘛,大伯,你说是不是呀?”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
高坐的秋北大豪听了自家宝贝侄女这番一本正经的乖巧说辞抚掌大笑,一边极为宠溺地看了范嫣一眼,一边挥挥手止住范楼说话。
“此间都不是外人,不必过于拘泥,开心就好。”
范中庭捧着大肚子笑眯眯出生安抚,一边话锋一转,面向楚让道:“汪小友,大夫说你身负内伤,不宜饮酒,不如以茶代酒,尽这第一杯,如何?”
楚让满脑子都旖旎在小丫头紧贴在自己胳膊上的芊芊玉指上,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朗声应道:“甚好。”
他不好饮酒,也很清楚现在确实不能饮酒,若是重伤之后还能把酒言欢,这情景传到了红箫书生的耳朵里,他想逃都难。
可他这副坦然姿态落在范中庭眼里,却虽然体肤摧残却依旧岿然不动的典范,让贵人在心里暗暗赞叹一声了不得。
这小家伙,很对他的胃口。
“哈哈,甚好,来,小禄,楼儿,你们也共举一杯,为范小友接风洗尘!”
范小禄和范楼应声举起案上青盏,楚让正想倒茶,不料胳膊一送,一只袅袅婷婷的玉手已经极为默契把棕泥小杯递到了他的嘴边。
“汪……汪大哥,你……你喝茶。”范嫣一张嫩的能滴出水儿来的小脸上羞红的就像熟透了的小苹果,支支吾吾地扭捏说道。
我去!
饶是楚让脸皮再厚,此刻也吃不消了。
“小妹!成何体统!”
范楼看的两眼冒火,自家宝贝妹妹可是待嫁闺中,从不见人的名秀,结果现在正侍奉一个外人饮酒喝茶,还极为体贴地把杯子送到嘴边,这要是传出去了——谁还敢娶她!
“咳咳”,楚让急忙抬起右手接过酒杯,笑呵呵地应道,“无妨,我后背受伤,手臂无妨,这杯子还是举得动的,嘿嘿,嘿嘿,多谢范小姐好心了。”
他能不接么,再不接,恐怕小玉胖子就该跳起来把自己的皮给生生扒掉了。
可他没想到转眼间正对上身旁小丫头似嗔似怨的幽怨眼神儿,只得赶紧在心底默念一遍马列毛选三个代表,强忍着把目光移开,看不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一饮而罢,纷纷落盏。
棕泥小杯搁在案上,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响声。
范嫣体贴无比地赶紧拿起茶壶,乖巧地给楚让满上茶杯,那神态像极了一个侍候夫君的小媳妇。
楚让装模作样地斜倚在位子上,极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更无精打采一些,任由范嫣在一旁忙前忙后——这虽然不太合乎礼数,但对于他隐藏伤势,演苦情大戏来说却是大有裨益的。
“父亲,白家这次吃了不小的亏,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若是白老爷再次登门寻汪兄的麻烦,如何是好?”
范小禄喝完一杯酒,小胖脸上满是忧虑地向范中庭问道。
“没事”,范中庭眯着眼睛摇摇头道,“河伯跟他点了三十一宗大案,这些案子随便拿出一宗,都够白崇焕那老狐狸忙活十天半月,现在三十一宗齐出,他若还敢在我范府门前放一个屁,我佩服他。”
楚让用极为欣赏的眼光望向首座的秋北大豪,因为他从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当初那个楚道童的影子。
再实力告绝的对手面前,依旧能三言两语勘破狂澜,让敌人不敢妄动——范大豪一手厚黑学磨练的很不错嘛!
“倒是汪小友,小禄跟我说汪小友准备两日后借范道往西凉而去,这自然不是问题,只是北方战事纷乱,并不太平,汪小友路途遥远凶险,范某自作主张,准备为范小友点十八位罗汉,一路护卫小友周全。小友你看,此法可否?”范中庭转过头望向楚让,极为和气地说道。
十……十八罗汉?!
十八罗汉伴我北行?
这来自前世满满的恶意啊……
楚让强忍住心头的震撼,急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拜谢,不料转念想起自己现在应是重伤之躯,哪里还能迅速起身,只得连连拱手拜谢,坚持不要。
开玩笑,同行一下子多出十八个外人,还都是罗汉境好手,人多眼杂,这是生怕自己楚门庶子的身份暴露不了呢?
几番推辞下来,范中庭见楚让坚持不受,只得点头作罢,他毕竟是主人,少年毕竟是客人,再如何亲密,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众人推杯换盏间又聊了些旅途闲事,范中庭几番欲言又止,明显是在自家儿子和侄子面前不好开口,所以散扯了许久也不曾把话题摆到正轨上来。
范小禄笑呵呵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家兄弟和老爹相谈甚欢,当真是美事一件,笑呵呵半天合不拢嘴。但小玉胖子范楼心思何其玲珑剔透,三言两语就看出自家大伯似乎有要事想同长安少年商谈,急忙率先站了出来,客气几句胡乱找了个借口,拉住堂哥和自家妹妹就往外撤。
他是真的向撤,再不撤,恐怕自己这花痴妹妹就要以身相许了。
堂中少了两个胖嘟嘟的小伙子和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瞬间变得清净起来,可少年的心却随着这份冷清缓缓提起。
他没精打采地抬头瞥了眼稳坐高位的范中庭,心中反复推演,到底要不要警告这位秋北大豪后天发生的危机。
警告,他势必暴露自己的身份,到时即便范中庭对他没有恶意,楚门庶子北逃平原府的消息恐怕也会泄露出去,传遍朝野,天下但凡有些眼界的杀手恐怕都会闻风而来,自己想要平安到达西凉沧山,难比登天。
不警告?少年真的没有把握,后天范府大劫究竟会发展到何等地步。
谁会死?谁能活?
他不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也不是一言能动九鼎的权臣,更不是座下率领精兵的将领,他只是一个打长安来的布衣少年,行囊里头背着些不寻常的师门馈礼,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掌控不了任何事情。
换句话说,现在的他,绝对不能自己作死,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
少年望着大豪。
大豪笑眯眯地举起酒杯,向他点头示意,然后将满杯御酿一饮而尽,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满足的感叹。
“啊……”
高位上的范中庭放下酒杯,温和的小眼睛望着楚让,里头满是笑意。
他开口,声音极轻。
“这三天,我请人帮我从长安打听了些事。”
少年轻轻拍在案上的左手微微一动。
“听说煮鱼这些年拜进了一个府门,成了府门里头的三徒弟。”
“说起来倒也凑巧,那府门的主人正是我先前与小友提起过的那位旧年好友,和小友好像还是本家。”
楚让的瞳孔微微缩紧。
“听说这府门在长安名声不太好,师门长辈是条懒虫,徒弟里头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少年的脑海里闪过大师兄嚎啕大哭和二师兄痴迷种菜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有些出神。
“要么,就是世家庶子,命贱如狗,上不得台面。”
命贱如狗,上不得台面。
楚让轻轻吸了口气,又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是二师兄那样的傻子都知道,这说的正是他自己。
少年抬起头,明亮的双眼极为淡定地凝视着范中庭精明无比的小眼睛,坦荡而坚定。
“听说那庶子好像是煮鱼的师弟。”
“听说前些日子这庶子家族蒙难,被迫逃离长安,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楚让北逃,这事儿被右相花算和王八爷杨格春压的密不透风,天下间除了真正的贵人外,本应再无他人知晓。
可惜,范中庭恰恰就是真正的贵人。
秋北大豪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向楚让遥遥一敬:“小友啊……你说这庶子,到底去哪儿了?”
楚让四肢无力地软绵绵举起案上的茶杯,回敬一口后道:“范公见笑了,小可贱民一个,哪里有福分认识什么世家庶子爷这般尊贵的人物,更不知道这等人物会跑到哪里去。嘿嘿,嘿嘿嘿。”
咧嘴笑间,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滑到下颚。
“哦?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也可以猜猜嘛。”
“折煞小可,小可驽钝,不猜”,楚让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范中庭忽地安静下来,向来和煦的脸忽地面无表情,谈不上冷,也绝不热——就是没表情。
他就这么没表情地望着楚让,一动不动。
楚让额头上淌着些汗,但脸上笑容却没有丝毫褪色,依旧淡笑着回望着他,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么望着彼此,足足有小半盏茶的功夫。
在这小半盏茶的功夫里,少年心中已经推演完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包括自己的死法,甚至还包括如果死了再穿越,穿越去哪儿会比较好。
“唉!”
范中庭率先打破了沉默,极为感慨地长叹一声,低下头再次给自己满上一杯好酒。
“如此,可惜!”
四个字,两个词。
简洁而有力地宣告了他的态度。
楚让浑身都松懈下来,此刻他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应该确确实实惨白了几分。
他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满上一杯茶,仰头灌下去,再满一杯,再灌——足足灌了三大杯价值不菲的慈州白业方才作罢。
作罢后,便无事。
整个往返交锋,无言杀机前后,楚让唯一做的,就是喝了三杯茶,喝完之后,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范中庭坐在高位上把布衣少年的反应看的一清二楚,眼中好奇之色愈发浓烈。
这都是哪里跑出来的小怪物,年纪轻轻就能练就一副坐怀不乱不动如斯的钢铁肝胆?
小怪物喝完茶,微笑着再次抬头望他,率先开口道:“说起长安,范公,小可以前在长安居住时,曾从长辈口中听过起一些事情,似乎正和范公、和范家有莫大关联。”
“哦?”
秋北大豪极为认真地竖起了耳朵,肥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显然极为在意少年的话。
“请讲。”
方才心中推演,警告虽有成事之益,弊端确是会暴露身份,可现在眼看身份已然暴露,弊端无可避免,那何警告而不为呢?
楚让微微侧身,将身体正面对主座之人,以表示自己的态度的恭谨和即将说的话的内容的重要。
“小可听说,范府下一次开启范道时,大难临头。”
范中庭不动声色,望着少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可还听说,范公需小心田城。”
田城是谁?
这是一个到现在从未出现的过的名字。
可楚让知道他是谁。
范中庭也知道。
“田城不易,功大于过”,范中庭微微摇头,轻声说出这么一番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来。
楚让有些释然,似乎从这短短八个字中听懂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信息,他钦佩地捧起泥杯向主座敬茶:“如此,当浮一白。”
秋北大豪大气一笑,捧起酒杯遥遥回应,仰头,饮尽。
楚让放下杯子,继续开口,惜字如金:“小可还听说,范公需小心兰阳一道。”
兰阳道,正是注金失败的那条从平原通往东海的范道。
范中庭却还是摇了摇头,神色不变,轻声回答:“范家从不缺道主,赏罚分明,已着人去办。”
楚让再度释然,满茶,举杯:“如此,当再浮一白。”
范中庭笑呵呵举杯回应,仰头,再饮尽。
楚让放下杯子,第三次开口说道:“小可还听说,范公需小心手足。”
这一次,范中庭手中酒杯跌落,再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