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的声音很低,却因为包含太多情绪,如一枚利剑划破黑夜,他目光如炬的定定看着杨凤青,声音嘶哑而萧瑟。
为什么?杨凤青心中忽地涌起一阵酸涩,他终于抬头看着萧彻俊朗清秀的脸,似要将这一切印在自己心底,他轻轻一笑,“没有为什么,这是我选择的路。”
“凤青……”萧彻低低的唤他,想再要追问,杨凤青却已经截住了他的话头:“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陪我喝几杯吧,你我许久都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十三年六个月一十七天,他清楚的记得,自从他入宫以后,萧彻便动身去了西贡做细作,这十几年来,他们相互之间没有联系,对彼此的记忆都停留在离别的那一刻。
他曾也是手握长剑的铮铮男儿,他曾也雄心万丈,醉卧疆场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的画面,金戈铁马无数次的进入他的梦中,而这一切,迟了十三年六个月一十七天,明天,他便要做回曾经那个铮铮的铁血男儿,战死疆场,守卫赤国疆土!
萧彻看懂了他眼中的渴切,也懂了他心中的梦,心中的痛一拨一拨的袭来,可他只是垂了头,再一次顺从了杨凤青的安排:“好,你我大醉一场。”
杨凤青释然一笑:“好。”
他说完,起身走在前面,萧彻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咬紧牙关,慢慢跟了上去。
星星撒满天空,月华入水,这一切都那么的静谧,后花园里有一处亭子,杨府建造完成之后,萧彻是第一次来这后花园。杨凤青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在此休息,所以这里洒扫得十分干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亭子里早就备好了酒,上好的竹叶青,杨凤青最喜欢的酒。
月光将杨凤青的身影拉得老长,萧彻一步一步的追上,却始终是差了那么一丁点距离。就如同他们两人,无论如何,始终是差了那么一丁点。
进入后花园的那一刻,萧彻浑身猛地一震,如被雷击,他脚下如同长出了丛刺似的,让他一动也不动,杨凤青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微微一笑:“像吗?像我们曾经避难的地方吗?”
都曾是忠臣良将之后,见过的,住过的都是名匠敕造的府邸,可却没有一座,抵得上他们曾经避难时所住的地方。那别院不够大,也不够奢华,却是他们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一草一木,蜿蜒的小径,精致的草亭……
萧彻心头一热,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硬着声音道:“你还记得,没有忘记……”
“没有。”杨凤青脸上的笑意加深,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走吧,亭子里有上好的竹叶青。”
萧彻一时痴罔,脚下如被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十分的艰难。杨凤青已经走到草亭,他回头对着萧彻一笑:“来吧,萧彻。”
月光从他身后倾斜而下,那样的静默,又是那样的俊朗,如一副上好的泼墨画。萧彻颤抖的握了握拳,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走完这段路,短短的路,却如同漫长的一生。
杨凤青已经替他倒好了酒,他将酒递给萧彻,目光中含着温和的笑意:“我走了以后,你如果喜欢这里,便搬来住吧,这座宅子,我送给你。”
萧彻颤抖着伸手接了杨凤青手中的酒杯,酒水洒了些出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心中酸涩已经让他开不了口,怕一开口,便是泪落。
杨凤青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萧彻木然的看着,也是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不知为何,他只觉杯中的酒那么苦,再也喝不出曾经的味道。
酒一杯又一杯,话却没曾说几句,没人敢轻易去提起那些旧事,怕一提起,就是覆水难收。于是两人都是沉默,酒越喝越清醒,清醒到那些旧事都从脑海中涌起。
很快的就夜尽天明,萧彻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脸颊透红,在地上已经睡着,杨凤青借着晨光定定的看着他脸,眸光中含着些许惆怅,又有些释然。
这样就很好了,他远赴疆场,而萧彻在庙堂,做他的端亲王,儒雅清俊,磊落坦荡,受万人景仰,所有的丑陋罪恶血腥都由他一人去承担,他永远将好的留给萧彻,而自己便背负起所有的罪孽,如果死后要下地狱,那么就让他一人去吧。
“萧彻,有句话我从不曾说与你,但你应该知道的,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你我今生无缘,如果有来生,我们再坦荡磊落的相遇吧。”晨风袭来,他清冷的话随着晨风渐渐飘散,仿佛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他就着晨光,忽地低头吻住萧彻的薄唇,今生无缘,来生再见。一滴灼热的泪从他眼中滚落,滴在萧彻的透红的脸颊上,杨凤青吻住了那滴泪,许久。
晨风中带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似在追忆,又似在感慨,更似诀别。
杨凤青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盖在萧彻身上,而后他起身,眸中已经恢复到冷清,他抬起脚,慢慢的离去。
再见,往昔岁月,再见,萧彻。
此去云关,他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用死去成全自己的梦想,用死去洗清身上的罪孽,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赤国,比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更好。
杨凤青回到房中,锃亮的银白铠甲早已经准备妥当,他没有要人伺候,自己换上一身银白铠甲,穿戴整齐,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中豪气万千。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这才是杨凤青!
他对着铜镜一笑,豁然转身,大步的离去。杨府大门前,早已备好的战马正在原地打着响鼻,马儿似有灵性,见杨凤青到来,便乖觉的一动不动。
杨凤青上前抚摸着自己的爱马,身边有人低声道:“元帅,时辰到了。”
杨凤青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杨府,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他忽地翻身上马,高高举起手中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马鞭,高喊一声:“出发!”
他身后十几个追随的将士也跟着拍马,一路绝尘而去。杨凤青此次去云关,便仅带了这十几个死士跟随自己,云关现在由左武大将军莫折信镇守,共有将士十万余人。杨凤青主动请缨,接替莫折信镇守云关,而莫折信则接替栖霞关的高明浩,镇守栖霞关,高明浩则回京述职。
当初高家归服了慕容战,慕容战登基之后,加封高长宁为一等英武侯,又恢复他丞相的职位,但高长宁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便推辞了丞相的职位,慕容战准奏。杨凤青主动请缨镇守云关,莫折信调守栖霞关,高明浩回京述职,慕容战依照当初的承诺,封高明浩为兵部尚书。
当日,京师洪都宽阔的街上,十余铁骑如利箭般从街上疾驰而过,为首的那银白铠甲将军,更是一骑当先,英姿不凡。而后,皇帝慕容战颁下诏书,封内阁学士杨凤青为征远大将军,奔赴云关,镇守赤国的边境。
百姓这才知道,原来那银白铠甲将军,便是杨凤青,前朝太师杨靖尧之子杨凤青。关于前朝太师杨靖尧,赤国百姓都对其评价甚高,忠君爱国,最终随先帝慕容锦一起被叛贼贺兰御烧死,其少有才名,名动洪都,惊才绝艳的独子杨凤青,却从此下落不明。
原来,那银白铠甲将军,竟然就是杨靖尧之子杨凤青!
城头上,慕容战迎着风看着杨凤青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眸光复杂,定定看着杨凤青的身影,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心中渐渐的流过苦涩。
他还记得,杨靖尧第一次带着只有十一岁的杨凤青入宫时,他与萧彻正在东宫里默书,太保董日朗昨天布置下了功课,他们两人要是默写不出来,便要受罚。
那时候的杨凤青,已经隐隐有大将之风,他眉目疏朗,不卑不亢的站在杨靖尧身边,那是他们三人的初见。那时候的慕容战,只有四岁,而萧彻也不过才七岁。
三人一见如故,而杨凤青已经长身而立,他随身携带佩剑,年仅十一岁,便得皇帝慕容锦的特许,可佩剑在宫中行走。天下谁人不知,太师杨靖尧家出了个天才少年。五岁能作诗,七岁能作文,十岁便能打败宫中一等带刀侍卫。
是以他小小年纪便能处事老成,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担当责任,所以最终他将所有的罪孽丑陋都一人担当,将好的都留给那一人。
只因为,那一人,是他心中所爱,可以为他无怨无悔。
八年之后,贺兰御秘密造反,所有一切的美好都统统被打破,那时候的他年仅十九岁,胆识谋略过人的他,带着慕容战和萧彻一路逃亡,三人在乱世流离中相依为命。那一段在别院躲避追杀的时光,是他们三人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时光。
患难与共,赤忱相待,生死相依。
慕容战抬头看着那灿烂的朝阳,许久才对着杨凤青身影消失的方向叹道:“凤青,你答应过朕的,一定要活着回来。”
身后忽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侍卫闻风而动,手已经快速的按上腰间的悬刀,慕容战却只是低低的说道:“是端亲王,你们都退下。”
侍卫面面相觑,果然那城楼下冒出一颗头颅,正是一脸煞白的端亲王萧彻,侍卫这才放心的收了刀,默默的退守到十几丈开外站着。
冷风吸入肺腑,萧彻只觉得胸臆中涌动着一股酸涩痛楚,他剧烈的喘息着,目光急急的向远处望去,可那天的尽头,除去清冷的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萧彻心中一空,颓然的扶着城墙,半晌才沉涩的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