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孤月高悬于寒空之中,明亮却冰冷。已到入夜时分的增城,却没有沉入静谧安宁。
寒月之下,漫天飞舞的夏螟虫忽明忽暗,风吹过时,撩起点点萤光好似天空中星河一般。这是增城第一次变成这样的景象。
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坐在增城的剑台上,星光月华垂落而下。
“明天就要去人界了吗?”看着拿团扇扑捉流萤的小曦,凤灵心里不由得软了些,这些天来骇人的煞气也尽数收拢,在子湄面前连半分也无法被觉察。
子湄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嗯,我和师父已经想好了。我们去人界的卫国,寻一间小房子,住些时日。如果可以的话,就……在人界成亲了。”她羞涩地低下头去。
“卫国?……”凤灵的话中带着一丝隐约的悲伤,“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温暖湿润、草木繁盛,有许多珍禽异兽……真想亲自去看一看。”
他如此郁郁,子湄不禁心起疑惑:“父王,我不知晓现在人界的景况,卫国……那么好?”
“嗯。”
“比殷商还好吗?”子湄问。
凤灵莞尔一笑,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身上,伸出手,手腕在空中一旋,面前竟已显现出了人界诸侯国版图。他手指在最正中的地方轻轻一点:“卫国的国都,就是朝歌。”
“是朝歌?”子湄怔住,对着那版图发呆,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那里也会有这样的夏螟虫,小曦定会喜欢。父王,你也很喜欢的,对吧?”
凤灵五指舒合,那灵力聚成的版图已回到了他手中,浸入他的手心里。
殷商……是个很好的地方。
子湄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他笑意未敛,却好像已经失神,沉入无穷无尽的旧事之中。
她欢喜地笑起来:“既然父王也喜欢,那等九天印破掉,父王要来卫国看我们。这么多年,那里的草地不知怎样了,如果还在,我想坐在草地上,听父王弹琴,可以吗?”
这么久,她听过很多次父王弹琴,但在这冰冷的神界,再也寻不到以前的感受。
那种只属于人、只属于一个家,能够抛弃所有的烦恼,只和自己最亲的人坐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听那个人让她逐渐入梦的琴声。
春日,有山花烂漫,而不是神界永恒的同一个景色,了无生气。
“看不到了……”凤灵转而发出一声叹息,“这一生,终究逃不出这天道的囚笼。”
他忽然意识到子湄异样的目光,恍然道:“你记得,若你娘的墓还在,替我拜一拜。自牧野之战后,我就再也没能去看看她了……鬼界诡秘,我无从得知她转世为何人,能做的唯有如此而已。”
子湄肯定地颔首,抱住双膝,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稍显失落的瞳色:“我明白的。母后去得早,那时父王你不在,她甚至忍死待你回来,却还是……”
凤灵别过头去:“……别说了。”他顿了顿,不禁抬起头来左右寻觅一番,见周围除了子湄再无他人,心中却顿生起一丝怅惘,他不禁喁喁:“他……至今还是不来见我?”
分明理性让他明白,这时候不见反而更好,可他却本能地觉得难过。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子湄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头:“他始终不愿来。父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师父这三个月来与你这样生疏?”
“没事,你不必担心,我和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凤灵摇了摇手,“我在意的是你。以后在人界,即便时间不长,你都要好好生活。想要什么,尽可告诉东源,他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寻来。”
子湄哑然失笑:“哪有,我不会再不懂事到冬天要抓夏螟虫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好几年了。
“姐姐,我抓到了呢!”
小曦欢快的声音传来,两人循声看去,那个依旧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置身于流萤中,高高举起装着夏螟虫的草笼,亲切地挥手。
……
人散。
一袭玄袍孑然矗立在剑台中央,空望着那个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离开的地方,周遭又开始弥漫着浓烈的魔煞之气,除却他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任何声响,连月光也被阴翳遮蔽,不愿施舍于增城。
一切都静得像死了一样。
“呵呵,凤灵神上至今还如此情深意重,爱女心切,竟然送往下界。本座既羡慕,又佩服。”
从凤灵的身后逐渐浮现出一个黑影,像是人形,却又模糊不清。比刚才更加浓郁的魔气铺展开来。
凤灵一语不发,右手一挥,一道白色灵力从袖中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那团黑影,随着白光褪去,那团黑影也渐渐消散。
黑影又幽然出现在他身后,冷笑道:“凤灵上神这就急了?若觉得与本座合作有违天道,如今还未覆水难收,上神尚可反悔。”
“反悔?我并无后悔。”凤灵背手而立,没有回头看他,却字字狠烈,“纵使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永不后悔。”
黑影转到他面前,轻轻挑弄了一番他的下颚,啧嘴道:“如此神灵,本座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座身为心魔之王,却看不透你,你——心机颇深啊。”
“若事事让你看清,你我还如何合作?”凤灵唇角略勾。
恒夜愣了一愣,笑道:“也罢、也罢。神上所图,既然与本座魔界无甚关联,也就算戮力同心了。”他往前一飘,附耳过去,低声道:“半月之后,九天印可破除,然后——”
见他颇有一种拖长调的架势,凤灵振袖喝道:“直说。”
恒夜摊手:“若要神魔之井大开,自须一神一魔方可打破。若神上能助本座打破神魔之井封印,继而魔界大军破印而出,本座天弑族君临神界,魔界其余七国同仇敌忾,不是神上灭天之愿的最大助力?”
“哦?君临神界……”凤灵轻笑一声,“说是为我,你好精的算盘。”
“不过是为本座天弑族百姓罢了。自万年前女娲夺五色石补天,魔界日益干旱,不堪生存,而八国也征伐不断。看着自己的家国日趋式微却无力扭转,想必上神也曾感同身受吧?”
凤灵喉头如被扼住一般,他眉峰微皱,目光迷蒙了些。良久,他才笑了笑:“恒夜,看来你于天弑族而言,亦是一位明君。”
恒夜微微俯身行礼:“哪里,君为国之祭品,食民膏血,自当殚精竭虑,励精图治,方对得起‘君王’二字。既然上神与本座所图相同,不要心生嫌隙才好。”
“那是自然。”凤灵眼底闪过一抹狡黠,他背过身去,“我还有事,改日再与你闲聊。半月之后,我会同你去神魔之井。”
“慢走,不送。”
……
目送他离开,恒夜飘飘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月,还是冷的啊。
他转身望向东南。那是神魔之井的方向,远隔千里,望不见。
“天弑吾族,再等等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