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山巅,难得地放晴了。只是刹那间,在这里流连了百年的愁云,伴着一道破天而上的剑气,被生生震开,毫无半分抵抗的余地。
四十九条锁神链,全数被拦腰而断,变为齑粉。
而那三十三道九天印,在这猛烈一击下,也有两层生出裂痕,进而碎裂消失。
少去两层的九天印已经微弱了些许,那只被缚了百年的凤凰,终于得以再次变回人形。
凤灵受了这等折磨,似乎没有变过,但仔细端详,也看得出他的脸廓消瘦了些,而一身破碎的玄袍也浸满了看不清的血迹斑斑。
没有了锁神链的束缚,他也失去力气,向前倾倒下去。
“凤灵大人!”
东源扔下伏羲剑,忙迎了上去,将凤灵虚弱不堪的身躯揽入臂弯。
终于能碰到他了……一百年都只能远远地看着,看凤灵大人受尽折磨……他效忠天帝,努力了这么久,这一刻终于觉得,那些努力全部都是值得的!
凤灵微微睁开疲惫的眼,嘴角挂上一抹苦笑:“你啊,真傻。”
“没有什么傻不傻的,凤灵大人在我心里,就有这么重要!”东源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玄溟神上说,我只有像他那样,断念、断欲、断情,潜行修炼,才能受到天帝的重视,才能有机会救出凤灵大人……这些我现在都做到了!”
凤灵只是笑着,声音却尤为虚弱:“辛苦你了……得弟子如你,我深感其幸。”
“凤灵大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东源恍然一般,搀扶着他便往外走:“凤灵大人,我带你去长聚殿,这么多伤,总该好好养一下的——”
只是,他刚走出一步,却觉得有了什么阻碍似的,根本无法拉动凤灵。
“……你看。”
听到凤灵叹息般的声音,东源心下一沉,仰头看去。
剩余的三十一道九天印还完好无损,仙光投下,正好罩住凤灵身周方寸之地。当他伸出手去,这仙光却如屏障一般。
但东源却能随意通过。
“九天印共有三十三道,每破一道,封印的范围便会大上一些,直到最后一道消失,九天印也不复存在。”
东源似懂非懂地低头思虑了一会,飞快地跑去捡起伏羲剑,熟练地聚出灵力。但上一次,分明有许多灵力光辉,可这一次却虚弱不已。
“凤灵大人,你等一下,我这就把九天印全破了!”他恨恨不依地咬了咬牙,将全身所有灵力聚于手中,源源不断地注入伏羲剑。
但,伏羲剑却只有微弱的流光,更不说破印。
凤灵双目一瞪,立时喊道:“快住手!不然你会——”
他话音未落,伏羲剑却突然放出刺眼的万丈光芒,剑气生生将东源弹开数丈之远!
他撑起身子,简单抹去嘴角的一粒血迹,直直盯着伏羲剑,起身还欲去拿,却被凤灵喝住:“够了!你灵力已在方才用尽,须百日方可恢复,再妄动神器,只会被反噬,从而葬送自己的性命!”
东源伸出的手,终于在空中顿住。
“还有那么多道九天印……一百天,那要用多久?”他蹙额问道,还是不甘。
“数年又何妨,反正已经待得够久了,也不差这些日子……”凤灵说着,忽觉胸口一阵闷痛,令他不得不蹲下身来。
“凤灵大人……”
东源赶紧过去,想要再次将他搀扶起来,可当目光落到他手臂上变得乌黑的伤痕,他的手却顿了下来,不敢去碰。
凤灵瞥了一眼自己的伤痕,低声道:“无妨……我原身为凤凰,本就有缓慢的自愈能力,只是之前被锁神链束缚,难以愈合罢了……”
“可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东源还是担心不已,“这么久的伤口……”
“我何时真正出事过?”凤灵坐正了身子,“既然天帝已将伏羲剑给你,那湄儿她,也应该快过来了吧……”
东源正要答应,却听身后响起那个熟悉却隔了许久未闻的声音:“父王……?”
他惊喜不已,回过头——
刚刚踏上最后一级没入雪地的台阶的白衣人影,就这么滞住在那里。金色的长发在晴天的阳光下无比美丽。
经过时间的消磨,百年前的上一次见面,东源已记不很清楚,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时她仇恨的眼神。
但如今,百年已过,她再也没有那样的眼神,还是像初见时一样明澈温和。
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国恨家仇,都仿佛已经是渺远的前世的事情。
即使对于仙神来说,百年光阴根本不算什么,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子湄见是他,本能地退却半步:“为何是你……为何偏偏是你?”
“湄儿……”
这么多年来积在心里想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可在此时此刻,却一句也拣不出来。
东源颤抖而缓慢地站起身来,恍如隔雾相望,虽然不真切,却也没有那些国恨家仇了……
“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他琢磨了一会,才僵硬地问出。
子湄立稳脚跟,莞尔一笑,却还是有几分生疏惆怅:“无所谓好或不好,年少痴狂,苍颜白首,我都不曾经历,时光……真的已过去太久了。”
她垂目,余光落到伏羲剑上,轻轻咬住下唇,才道:“紫微上仙,你这些年来,都是为了他而努力吗?”
“我不知道……是为了凤灵大人、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私心?”
东源略略回过头去,望着尚在封印中的凤灵,对上他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他笑了笑:“我的私心,就是所有人都能好好的,不论是你,还是凤灵大人……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坐在星垂碧野的牧野,听凤灵大人弹琴,看夏螟虫飞来飞去,再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立场之分。”
“这样的事……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可还记得吗,姬发?”
那个许久之前的名字,她还记得。
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却是她眼中真正的他。
“我当然记得……牧野真的很美,那时候还有獐子和麋鹿,凤灵大人弹琴的时候,它们都会停下来听。”
东源隐下眼底强忍的泪光,继续道:“你那时候还小,要抓夏螟虫。可那时是秋天,根本没有夏螟虫,我想不到办法,没想到凤灵大人却给了我一笼,很活泼的,到处飞,那时你爱不释手,居然还想要……”
“……”子湄背过手,隐隐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后来,凤灵大人给你说,美好的事总是短暂的,只要把……只要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就算过了很久,就算兵刃相向,就算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至少到那时候,也能做到……此生无悔,此心无憾。”
他说着,脚步踏着雪花,缓缓走近。
“虽然短暂,却也有过。总会有这么一个傻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牢牢记着,心念不改,永远都不会忘,藏在心底的角落里,等到那个人去远方的人愿意回来的时候,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她听……”
他顿下脚步。
面前早已变了很多的女子,在他眼里,和最初的时候一样。
从来都是这么纯色无瑕,从来都没有变过。
“去远方太久了,她没有家了……可这个傻傻的人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三个没有家的人聚在一起,也就成了一个家。在家里,想哭想笑都可以,再不会去担心那些烦心的事情……”
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下颚轻轻靠上她的额头。温暖的鼻息,百年来第一次开始融化光纪寒图的永冬之寒,醉到心底。
“湄儿,别孩子性了……我带你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