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后山,却还是冰雪覆盖。没足的雪,仿佛已压抑了这里所有的生气。唯有那九天印残留的仙光,还在此地划清那到不可逾越的界限。
“你当真要这么做?”
玄溟第一次怀着博山炉的手隐隐颤抖,他惊愕抬目,眼神中几分不信几分复杂。
凤灵抿唇,迟疑着,却还是颔首:“人界如今是何模样,你我都知。所谓君权神授,却让生灵更加困苦偷生——神界如今的壮大,是他们的命为代价!”
“神界如何,人界如何,与我无干。”玄溟眯了眼,眉峰微蹙,连博山炉的青烟也变得缭乱,“但,你若这么做,要我今后如何眼睁睁看着刚刚脱离罪名的昔日旧友,又去自毁后路、步入劫灰?”
“……”凤灵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口冰润的空气,“这千万年来,我从未真正渴望过什么,逆来顺受,总想,神界昌盛与我有何干系?人界生死与我有何干系?”
他阖上眼,任由冽风砭打:“百年来,我也曾想,曾经逆天而为,做错的是否是我……但这些天,看了人界的情形,我已明白——错的不是我,而是整个天道。”
这些年的封印,让他消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但有些事情,从未改变。
玄溟垂目,抚摸着手中的博山炉:“……心魔恒夜非等闲之辈,灵力不在你之下,你若与他合作,可能保证将来不会反噬于你?”
“双方都是利用,谈何反噬。”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玄溟抬目,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的神力,他的魔力,交融固然至为强大。但等到尘埃落定,你已……他是心魔,可利用你的魂魄和灵力为祸世间,不是更加麻烦?”
凤灵缄默了,直直看着自己没入雪中的脚尖。
他早已有所想一般,自嘲苦笑:“……我不会把魂魄和神力剩给他。”
玄溟浑身一悚,手中的博山炉终于怀揣不住,落入雪地。最后的青烟,也随之消逝。
他看着凤灵的眼,并未捡起博山炉,哽咽一般:“……你为了人界做到这个地步,当真值得?如今在人界,你被谬称为纣……如果是因为殷商之事,还是不要如此冲动为好。”
“商又如何,周又如何,几百年来,都是神界借以统治人界的工具,有何区别?”
“即便如此,你可想过东源该作何立场?不说东源,那湄儿……难道让她再失去一次父亲吗?!”
提及子湄,玄溟却莫名地有些激动,伸手抓住凤灵的衣袖,像是挽留。
凤灵怔了怔,却缄默了,没有回答。
玄溟抓住他的肩膀,逼近了质问道:“六十年,这样短的时间,你就这么维护人界?湄儿是你在人界的亲生女儿,她也是人界的一员,你为何不能为她想想?”
凤灵看着面前激动的旧友,叹了口气,拂下他的手:“那……只能劳烦玄溟兄,照顾她了。”
玄溟揪住他的衣襟,震怒道:“你这算什么父亲?从人界到神界,你总共陪了她几次?这次是战争,下次还是因为战争……你要用你的命去护人界,我无权干涉,可你的命不仅是你的命!”
被如此破口大骂,凤灵却异常淡然,只是黯淡的眸中,有了几分水意氤氲。
“不然呢?难道……难道让她和我一样,去做那件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事?”他微微别过头去,鬓发稍乱,“为人之父,我早已算不上了。她日后的幸福,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实在不行,让她忘记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也好……拜托玄溟兄了。”
“你——!”
玄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正视着他的眼。
他的眼中尽是含泪的坚定,不会有半分改变。
有一瞬间,真的……很想杀了他!
玄溟最终收回手,背过身,再不去看他:“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明知即便成功了,可那也是死路,却偏偏要去。”
凤灵微微一笑:“你不会明白。”
他的确不会明白。为什么一个神,会为了那些被天帝视作蝼蚁的人,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明不明白,有何区别?毕竟我不是你啊……”玄溟惆怅地叹息道,“去瑶池吧,我敬酒一杯与你。不然下次见面,就不知是何光景了。”
“好。”
玄溟方走出两步,他却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活着。”
增城山上,雪景依旧,几近永恒。
……
上清殿内。
东源步步踏入,望着陛上那位背着他席地而坐的人。那个人的周围,不是向来温暖的仙神之气,而是一股暗含黑煞的气息。
一切都如静止了一般。他凝望着,却好像越来越看不清楚、看不通透,无比疏远。
凤灵刚刚按下琴弦,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就已知道,是谁来了。
“凤灵大人,身为神祗,怎可与心魔沆瀣一气?!”
凤灵没有回答,恍如未闻,继续挑弄着琴弦。一首杂乱的新曲续续而出。
“凤灵大人!”东源咬了咬牙,拱手半跪在地,“九天印只剩十道,假以时日就可破除,完全用不到与心魔合作!心魔恒夜居心叵测,破界而出,正被天帝所下令追捕,还请凤灵大人三思!”
回答他的,仍只有愈来愈急促的琴声,如银瓶乍破,刀枪相鸣。
东源仍不放弃,道:“凤灵大人您刚刚脱罪,如今却又要与心魔沆瀣一气,到底……到底是为什么?”
裂帛一声,琴音骤停。
“与你无关,莫要多管闲事。”凤灵低沉威慑的声音传来。
“怎么与我无关?”东源蹙眉道,“天帝派我追捕心魔,我就必须尽到责任……若是放任心魔于世间,不知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凤灵轻声冷笑:“肯听天帝的话,就不肯听我的话了?”
东源微微一怔,却了几步,踌躇道:“这不一样的……凤灵大人是我的主神,但天帝任命我为紫微,我便不能对不起这个位置……因为我已经不仅仅是凤灵大人你的长聚玉灵,我必须谨承天命!”
“哦?”
凤灵按下琴弦,缓缓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殿下的东源。东源也和他一样,以这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眼中,已多了一丝不应属于他的血色,略显魔煞的气息中带着几分狂娟。
“那么,紫微仙人,”他淡淡一笑,“这就是说,若我不交出心魔恒夜,你便会将我带到天帝面前领罪?”
东源一惊,慌忙拱手跪下:“弟子不敢!”
“不想?不愿?不敢?”凤灵挥袖间,一把新斫的红木古琴已悬于他手下,“这是我的新琴玄袅,还未试过。你若要坚持天帝的话,不妨站起来,拔出笙商,同我一战。若你赢了,我便将心魔恒夜交给你;但若你输了——”
他唇角一勾,沉下声去:“那我之行事,你不得有半点异议。”
东源仰起头去,他的眼中,尽是错愕。
他似乎还欲逃避:“凤灵大人……我怎能与凤灵大人兵刃相向?”
凤灵侧过脸去:“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与不要,你好生思量。”
东源眸光渐趋黯然,跌坐下去。
只有这一次机会……
……
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是要我拔出你送给我的剑,再刺向你——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不想,不愿,不敢……
……
殿上的人,冷冷地俯视着他。
他手上青筋凸起,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连最后作揖行礼,他都颤抖不已。
“弟子万死……请凤灵大人恕弟子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