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明眸色一黯,一把将他甩开:“你走,我要拿东西。”
“可墓塔要塌了!”
“少废话,叫你走你就走!”
知道拗不过有期,轩明掌中聚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他的腹部,一把将他撩出去数丈之远!
轩明冷眼看着他,终于只得轻叹了一声,不再看他,扭头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石床。
即便天地都在坠落,可这个人依旧沉睡,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流光伴着冥蝶飞舞,凤灵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石块不断落下,却没有一点点砸到他身上,他依旧是那么美,就像数千年前抚琴的凤灵一样。
带走他,去救阿辛,重建朝歌,让她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轩明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伸出手去。
只要带走凤灵……
他好像着了魔障一般,什么东西的坍塌都恍如未闻,这么近的距离,很快他就可以——
指尖触碰到凤灵的一刹那,冥蝶忽然全数腾起。眼前画一般的神祇,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只有这些冥蝶还在嘲笑他一般环绕在石床周围,轻飘飘地飞舞着。
有什么东西,生生从他的心里被剐了出来。
空望着这空无一物的石床,视野里逐渐涌上血色。一丝血从嘴角缓缓滑下。
还是救不了?难道凤灵自己都根本不想复活,所以……
他不信……
地裂山崩一般的震响,终于将他从走神中唤醒。就算没有得到,以后一定还有办法,他得先活下去!
回首看时,墓塔已经塌了大半,一半未塌的墙壁就是他身后摇摇欲坠的这一面,所有的东西都在迅速毁灭。
不能,他不能成为这里被毁灭的东西……
活下去的信念陡然而生,一抹刺眼的红色,竟然突然从旁侧出现在他面前。
“好了,逝者已矣,我们快走……”
这家伙,竟还在他身边。
……
溯沚醒来,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她第一时间便是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一意向往离恨天。可那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是真真正正的空无一物。三世境、墓塔……都不见了。
在离恨天,她碰到了玄溟。她想道歉,可玄溟说,那是凤灵自己的选择,他尊重凤灵的选择。
自今日之后,世上再无凤灵,更无凤魔。那个人已经归于天地,随风而去,再无拘束……
他活着的时候,被神界的牢笼困住了一生。死了,也终于在两千年之后,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去看一看他一心维护的人界,去寻找过去的足迹……他,这时候,终于真正属于他自己。
比起人韶华白首转瞬即逝,他过得太苦。
算起来,凤灵和她,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连师父、师姐,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已经和他们融合在一起……
看他们的欢笑、悲伤、辗转追寻,以及……生死别离。
她明白,这么久过去了,见了许多事——悲欢离合,都是六界的道,永不改变。
不管是人,还是神,就算付出一切,都未必能得到自己希望的东西。
但即使,有这么多的遥不可及,这么多不能战胜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她头上……
至少,她还可以试着像凤灵一样,
永不妥协,
永不放弃。
……
……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切都已不同往日。
但增城,依旧一成不变。仿佛时间已在这里静止。
上清殿。
“主上,绿萝山仙门已破,遵照主上之令,已将梦魂丹散到绿萝山一带。”
玄袅半跪在地,双手行揖,有条不紊地对座上的金发女子汇报着:“四年来,中原半数地区已染梦魂,只要主上念动控制,他们皆可成为朝歌的子民。”
子湄慵懒地倚在座上,白皙纤纤手臂支在颈间,时而撩动自己耀眼的长发。这些年来,不知为何,她的头发生长极快,此时竟然已拖到地上,却只用一支花钿攒着,和雪白单薄的长袍交织在一起。
她的眸犹如归墟,无尽黑夜,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下。
慑人,冰冷。
相了处这么久,玄袅却没有跟她走近,自始至终都是她的手下,永远跪在她面前,是她最忠实的人。
玄袅忽然觉得鼻尖有一丝酸意。
以前,还有一个他以为,是忠于主上的人。不过那个人,已经四年未见了。而那几个那时候主上让自己“好好关照”的人,也是四年未见……
“下一个,是太华山吧……”
子湄朱唇轻启,素手随手凭空一点,竟在空中起了圈圈冰蓝色的涟漪。一座小型的山的影子,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太华山,终年积雪不化,倒是和这增城有些像呢。
玄袅深深跪伏行礼:“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
子湄的话极少。四年来,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冷淡,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什么她造就的生灵涂炭、人界板荡,她从来不闻不问。
她只是下令。她知道,玄袅会把她的命令执行得很好,没有任何纰漏。
玄袅缓缓起身,却步离去。
主上是个可怕的人。帷帐之中指点千里之外,一切的计策都是从她而起。而他,只是执行而已。
出门时,掠过来一股欢快得不合时宜的暖风。但他没有去看,他知道是谁,离去。
阿辛的脸,已不是苍白,而是惨白。
他已经睡了整整十天了。他的记忆还是十天前,他没有忘记……他的娘亲。
“娘亲,阿辛好怕……”他呜呜哭泣起来,跑上前去,一把扑到子湄怀中,弄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阿辛不怕,娘亲在这……”子湄似已经适应了这种照面,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没事,阿辛还好好的。”
阿辛坐到她怀里,靠着她。
“阿辛梦到……梦到阿辛不见了,变成了幽紫色的蝴蝶,阿辛找不到娘亲了!”他还在哭着,小孩子特有的声音让人心疼。
四年来,他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何其可怕的事情。
“阿辛不怕,娘亲就在这,阿辛没有消失……”
真的害怕,有一天,他又会离自己而去。只能徒劳地紧紧抱住他,这个孩子,真的不能再……
不要就这么离开……
……
三日后。
阿辛又把她忘记了。想起子夜时分那张懵懂迷惑的脸,她那时只能强颜欢笑,这时却难受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为什么会这样……无数个七日过去,无数次把自己忘记,无数次重来,无数次戴上温柔的伪装,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痛彻心扉的记忆……
今日,她没有去管她的朝歌大业。
她来到了醉花荫。
就是许多年前,她一手策划了轩明魔气的仙家大会举行的地方,的前面的那条通道。
奇异的凤凰花开得尤为艳丽,好像到了这里,外面的冰天雪地已变成了明媚春光。凤凰花一穗一穗地垂落下来,风儿一起,带动她的衣绦,也让花儿发出了铃铛般的清脆响声。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是为,凤凰花。
她从未见过凤凰花。不知是无意去见,还是不敢去见。凤凰一词,不论从谁口中说出,都会是她的死门。
可凤凰花原来……是这么美。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就像是父王的声音,在牧野的时候,父王坐在草地上抚琴。不论是琴声还是他的呼唤,她都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心情,突然沉寂下来。无论是什么琐碎的东西,都远去了。
父王……还有,师父……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许久不曾歌唱,她的嗓子有些沙哑。只是轻声浅唱着。
她喜欢这首曲子,就和《玄鸟》一样,都是写凤凰的诗曲。
“簌簌……”
是轻轻的脚步声,不大不小,正有节律。
这时子湄方才想起,自己来时并没有布下结界,若这里有旁人,倒是可以随意进来。
她警觉地回头:“谁?”
“呃,在下观此地风景尤佳,凤凰花开实为秀丽,不由擅自闯入,请姑娘莫要责怪。”
那是个好听的男子的声音,而这片凤凰花中多出的一抹蓝影,便是这声音的源头。
墨蓝色的深衣,腰间系着叮当脆响的玉佩。长发不扎不束,微微漂浮,仙云氤氲,轻轻扑打在男子的脸上。
温润的眼,纤秀的眉,以及那一抹恰适的浅笑,那一个随性的揖礼,那种只有仙才会有的气质……
微薄,清澈,透明。
像是古画中走出的男子,令人神往。
——可他是谁?!
子湄心惊地退了半步,睫毛微动,努力辨识着面前的人。
果然……不太一样的,那个叫东源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也不会成为她重建朝歌的阻力。而这个人,不过是衣着气质有些相近罢了。
她顿足片刻,回礼福身,一言未发。
这个人是仙。
不仅仅是那种气质,还有挥之不散的仙云笼罩。
男子依旧笑着:“方才姑娘唱的那是什么歌?”
“公子懂得音律?”
“略有涉猎。那歌声凄婉,似乎又涉及凤凰,情景相辅相成,因此在下有些好奇。”
子湄垂目,抓住自己的袖袂,看着脚边已飘零的凤凰花:“那自然是悲伤的……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男子微微蹙眉,却被子湄看在眼里。这蹙眉的动作,也真的是像极了师父,就好像除了容貌,都是同一个人。
他抬目,继续温和地保持笑意:“这首诗我有耳闻,是说一位灵风和上古古国的一位王女相好,其父王不准,斩灵凤之头。某日天降大雪,王女思忆灵凤,唱起歌来,或许是歌声太过悲戚,感动天地,灵凤竟然复活,带着王女一同飞入云端。”
“啊,是……”
灵凤可得歌声而复活,而凤灵……
如果能一首歌唤醒她的父王,她宁可唱得嗓子干哑,可这样的如果……怎么可能呢。
“那姑娘可是在思念着谁?”
男子突然的问题,她有些猝不及防,没敢去直视她。她害怕这个人会看透他在想什么。
她会害怕……她这些年来,什么事没有做过,这时候,居然害怕了。
“我没有思念谁,公子多虑了。”她淡淡道,不起波澜,“亲友不再,孑然一身,唯有‘ 此时相望不相闻’才可算是思念。而对于已经不在了的人,又怎算是思念?”
轻轻的、平平淡淡的声音,反而让人心疼。
男子慌忙作揖:“在下唐突。”
“无妨,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难过。”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满树凤凰花。凤凰花还是很美的。
男子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因他的举手投足实在和东源相似,师兄才派他来到这里,接近这个妖女,作为内应。即便杀不了她,也能得到她的下一步动作要干什么。
可这位在四年间一手策划了半数修仙门派毁灭的女子,除却金发如瀑,太过妖异,其他都和寻常女子一样……甚至,或许还有一个可怜的过去。
——罢了,再如何,这也是个祸害天下的妖女。他的任务,是内应。
那位凤凰花下的金发女子,她的背影和凤凰花连为一体,绽放出最美的光彩,却只能这样,一生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