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仙界的千里梅林,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景致。雪落梅梢,料峭寒风。
溯沚在四角亭里发神已经很久了。
就这么盯着亭外的梅花,倚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从离恨天回来,她就是这样,过了两天。
听到脚步声,她也没有动。
“望羲,有事么?”声音淡淡的,她竟然一语道出来者是谁。
望羲本还有点错愕,可一想想就知道完全在情理之中。有期从离恨天回来后之前一直在以仙气养伤,不可出户,别人也不可见他。那伤望羲看过,居然是被落石砸中了腰,还有咒术,伤得不轻。还好仙气可在两日内治愈伤口,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有期就可以出来了。
而如果是笙商来的话,早就喊她了,哪会等到现在还默然。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和他战过的叫轩明的地仙,已经直接回下界去了。但神界与人界相隔,他走的是幽都那条路,不知又会在路上耽搁多久。
望羲苦笑,不得不暗自心里感叹她已这么聪明,快步走入四角亭中。
“师尊要召见你们,有一件……要事。”
他说的话中间可疑的一顿,令溯沚回过神来,蹙眉望着他。
“什么要事?”她将望羲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望羲的衣着又变了,这一次,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绣着暗色的奇特花纹,似乎有些正式。
“我……你跟我去,就知道了。”望羲别过头。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有几分凄悲。
……
见到玄溟,是在重新修缮过的长聚殿,听说已经赐给玄溟作为居所。
长聚殿一切如旧,干干净净,却又因为太过宽阔,里面再如何奇巧的摆设物事,都无法镇住由外往内涌动的仙云。
玄溟正襟危坐,连一向随身携带的小博山炉都放置在旁侧,十分严肃。
而有期和笙商,竟然也早早等在了这里。
溯沚本想喊他们,问问有期伤势如何,可碍于场面太过正式,她还是住了嘴,走到有期身边,向座上的玄溟行了行礼:“见过神上。”
“不必多礼。”
她这才退到一旁。至于交涉,自然不是她的强项。这种事情,交给有期会比较好。
望羲缓步走上前去,迟疑片刻,却不是像她那样简单行礼,而是敛起下裳,以最正式的方式跪了下去:“拜见师尊……”
“你回来不久,却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玄溟起身,竟然下了台阶,将这个伴了自己两千年的徒弟搀起。
“弟子知道……弟子不会辜负师尊所望。”
玄溟叹了一声:“要苦了你了。”
望羲略略低下头,神色难辨。
玄溟扭头看向这边的三人:“多谢你们,给了他一个了结。如果他有知,定会记着你们的。”
“哪有!神上没有怪罪就好了,是我自作主张毁了墓塔……”溯沚忙连连摇手。
“还是谢谢你们了,毕竟我没有那样直面他已经死去的勇气。”玄溟转而苦涩一笑,“明日仪式开始之前,我会把你们送回人界。若有什么话想对敝徒说,便在这一日说完吧。”
送回人界?
溯沚忽然觉到了不安。她不禁看了看立侍在玄溟旁侧的望羲,他是一直垂着头的,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有期满腹疑惑问道:“这是何意?”
他也试图从望羲身上看出什么,可毫无所得。
“前日你们在离恨天时,望羲已渡雷劫,明日将继任冬神之位,执掌四季,而你们会被送回人界。人神相隔,恐怕将永无再见之期。”玄溟语气平淡却一语惊人。
“什么……”
溯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再看了望羲一眼。望羲这时已经抬起头,他的面色惨白如纸。
“你……又要走?再也见不到了?”她犹是不信。
望羲艰难地点了点头,眼神却是看着别处:“刚才师尊已经说了……我也说过,之前在人界,我不过是渡劫而已。”
这样的结局,从溯沚踏入神界开始,就已经料到了。望羲是仙,现在更是神,怎么可能再随她乱跑?
可真正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心里……好难受。
“不对,幽都不是可以到神界来吗?怎么会永无相见之期?”
“……幽都哪是能随便进的,那位地仙回去尚有师尊施法护体,但这时幽都恐怕已经加强了防卫,那条路走不得了。”
幽都是地界,地界就是鬼界。一个人,怎么能频繁往来鬼界呢?
仿佛所有的东西,都空了。
“望羲……”
……
这一天,过得很快。溯沚从来都没有觉得一天可以过得这么快,这样就到晚上了。
有期和笙商一整天都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知道,有期从不会胡乱吃醋,他知道自己和望羲不过是友情而已,在给他们时间和空间告别。
可是,连望羲,除了在长聚殿,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这几个人就好像一下子全蒸发了,一个都没有了,只把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个梅花林里。
雪冷,梅花也是冰的。
溯沚坐在梅树下,衣服染到雪地里。她望着天上那轮大得异常的明月,清冷的风仿佛能将那明月吹动似的。
如果周围真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到处都觉得冷冷清清。
就算有这么好看的月亮、这么多闪烁的星辰,可若真有一天什么人都不在身边了,她能依靠谁,又有谁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肩膀……
“树枝,怎么坐在这里?”望羲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明明只是半日不见,却觉得上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醒神,目光从梅花上拔出,回过头去。
成了神的望羲,俨然成了另一副气质。月白色的长袍无风而动,像是沾染了茉莉花的溪水,又如同此时落地的一片月华。
光华绕身流转,连眉心也多了和玄溟一样的一抹淡淡冰痕。分明还是那个人,却平平多出一股清冷。
“啊,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这几天过得像梦一样,我睡不着……”
望羲拾级而上,坐到长椅的另一边。
“我也睡不着,”他故作笑颜,“树枝你都不知道,我以前很怕雷劫,结果这一次雷劫似乎故意帮着我似的,居然很容易就过了。明天就要正式成神,我还真有点紧张……”
溯沚抬起头,凝望着那梅花树梢上的盈盈圆月:“你当冬神,我才是真有那么点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我看你估计不会好好管四季之事,而是躲在屋里摆弄你那些木头偃甲吧?”
望羲呵呵笑着,话有涩意:“不会。师尊位居冬神万年,神力已经开始衰退,其实早该引咎辞去,是我之前不争气,不能为他分忧……以后不会了。”
“我记得你曾说,你曾经和神上赌气,然后离家出走,结果没多久又回来了?”
“……嗯。”望羲略有无语地扶额。
这么久之前说的,她还记得。怎么都是些糗事,他那时候在朝歌披荆斩棘、英雄护美人,居然都比不上一件糗事印象大?
溯沚掩面一笑:“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已经长大了嘛。”
望羲眉头一拧:“我比你大两千多岁好不好……”
“好好,望羲上神~”
女子柔美的笑声,如同春风那般温暖,吹散了新仙界永恒不变的冷。
好希望能每天都看到这样的笑脸,只要她活得好,他就算是站在远处无法企及,也心满意足了。
溯沚靠他近了一些:“你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你被乱取外号?”
忆及某个他抓狂了无数次的外号,望羲很诚恳地点了点头:“剑灵妹妹就知道乱叫……”
“其实我一开始也想这么喊你来着,可一个大男人有一只狗的名字,想想还是算了,私下喊就好。”
望羲汗:“不带这样的……”
溯沚继续滔滔不绝:“后来老看到你在弄你的偃甲,我就想,你当神仙干嘛,干脆专门弄偃甲算了。”
望羲仍汗:“个人爱好而已,更何况偃甲不是破木头。”
溯沚越说越兴奋:“只不过你的偃甲真的还有点用,一把唐刀居然能变成槊。你突然有那么厉害的法力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望羲还是汗:“既然是偃甲,自然能变换形态。法术也只是封印了而已。”
“还有还有~你一个人要和冰块脸打的时候我还担心你,结果后来有期说受伤的是冰块脸,早知道你有那么厉害,我就懒得担心你了!”
“那家伙只是地仙,自然打不过我。”
“嗯,别打岔——之后我和有期成亲,把你忘到一边去了……真对不起……”
“没事,我是神仙,大人有大量,”望羲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再点了点头,“真的。”
“再后来,再后来你就……”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从那个她根本接近不了的神界之门离开。
溯沚的眼神黯淡下来,抿着嘴唇,什么都不说了。晚风撩动她的鬓发,柔软得像一缕烟。
“那个,我不是故意不说清楚的,”望羲有点着急地解释道,“我没想过你居然会跑到神界来——你也真是,幽都那么危险,万一被抓到就直接扔鬼界了!以后不许去那种地方!”
溯沚扬起头来:“不走幽都,那我以后是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望羲怔住了。
面前的好像还是之前那个未嫁女孩,性子一点没变。总喜欢这样期待着别人的回答。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我又不会出事……”望羲一面搪塞一面别过头,“祝有期应该会待你很好,我不担心。而且神界本来就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可是……你不能再来人界吗?”
晚间的风,把月光的朦胧带进亭子,投在女孩的脸上,显得苍白。梅香暗绕,带着冰雪特有的气息。
望羲更不敢看她:“四季之神很麻烦的,事情特别多。而且人界并不是你所见的那么点大,在更南的地方,人界七月的时候是冬天,我偷不了闲的,更何况人神两界来往太困难了……”
成了神,就会有许许多多的责任。
“是这样啊……七月的时候是冬天,真想去看看。”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基本都是海,或者沙漠。”
“……那还下什么雪?”
“一点点也得下,不然最南端的那个大陆哪来的几百几千丈深的雪原嘛。那里没有雪,生灵就会死去。”
“想不到你还挺爱苍生的,有进步。”
“那是,我可是神仙,现在神界不是几千年前那么自私自利了。你不知道那里的动物是什么样,会潜水的黑色的鹅,很胖的……”
一番交谈,两个人都尽量避免着离别之言,就好像只是平日里的闲聊谈笑,什么话题都扯遍了,却独独没有提明天的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要去想。
明明如月,夜色如水,星辰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