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抬起头来时，那样的眼神，令轩明都不禁一怔。
不是怀旧，不是憎恨，不是厌恶，不是难过，是死水一般的颜色，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他会为溯沚而哭，会为父母而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此时此刻，他没有半点泪水，竟好像刹那间形同陌路。
“有期，你别这样……”溯沚喃喃着，乞求一般握住他的手。
只是他的眼没有转来看过她哪怕一次，他就这么立着，静得可怕。
他从来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个温文尔雅的如玉公子，从来都不该有这种眼神。可还是……
“……回答我，你一定要拿走凤灵元神？”他终于问道。
轩明微微颔首：“是。否则这世间，将可能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你们担心的一切，可能永远都无法终结。”
“终结？荒谬！”有期怒喝道，“以梦魂丹操控人心，要说终结，荒谬得就像你只要得到凤灵元神，子湄就不会害人那样无耻！”
“是。如你们所说，这是让她回头的唯一可能，可愿信我？”
“不是我信不信你……”有期为难地蹙起眉头，“要说信不信，你应去问问朝歌旁边村子里的人，那些感染梦魂丹成为半魔的人，还有增城死去的弟子，以及东源仙人……你觉得他们信不信？”
轩明苦笑，长剑横握于手：“所以，你还是不愿退步，是么？当真要阻我？”
“我……”
有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身边人能安好，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现在这样，昔日旧友兵刃相见。
凤灵元神，真的可以给他么？如果给了她，子湄又会用这个东西做什么，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有期抬起头来：“我们一定要一战？无可避免？”
轩明毫无退缩：“如果你不愿把凤灵元神交给我，无可避免。”
他的眼中含的是不会放弃的坚定，以及一些有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情感。
心软、念旧、不愿？或是杀意、无情？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
有期叹了口气，略略退了半步，站直身子。
眼底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凌锐，他扬起手，水墨色的灵力变作千丝万缕聚于手中，成为一支工艺精巧的毛笔不律，莹莹光华如月。水墨色的灵力掀动他的赤色袖袍，依旧温润毫无杀意。
他几乎没有为战斗主动祭出过自己的法器，这一支不律，直到现在，连半滴血都没有沾过。
“我从来都是个不信命的人……可这样，或许还是命运。”他如同自言自语，“轩明兄，原谅我，这是我的底线，不可退让。我不能任由你们继续害人，世上苦难的人已经太多了……”
轩明一怔，继而抬起长剑：“不用说原谅，道不同不相为谋，于你们来说，你没有错。”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事情，在两千年前的不周山也发生过。有期却不曾想过，有一天，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有期，我帮你！”溯沚跳出来，聚灵于手。有期想要什么，她一定要在身边，不能再让他孤助无援了！
“有期哥哥，我也——”
有期嘴角微微上翘，沉声喝道：“你们退后。”
笙商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想……不可以的，这个坏蛋那么厉害，你根本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我说，让你们退后！”
第一次觉到他的声音和表情都这么可怕，笙商忍不住哆嗦，怯怯地退了两步，却还是道：“不行，商儿也要保护阿辛！”
“听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只有这一次，这一次，我想亲手做一个了结。”有期字字艰难，却无半点退缩，“今日之后，不论输赢，都当我从未认识过轩明此人。那个人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
笙商气急，还想又劝又抓，手臂却被身后人按住。回头刹那，看到的是溯沚对她微微摇头：“我们退后。实在不行，有危险我们再帮忙。”
“可这样还是很危险啊，万一那个坏蛋真的要杀有期哥哥怎么办？”
溯沚微微一笑，偏头望向有期：“有期是个很执着的人，有些事，他必须要独自面对。我信冰块脸，我更信他。让他一试，相信他吧。”
笙商再不多言，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一脸担忧地望着那里。
两股灵力针锋相向，一时竟看不出谁强谁弱。
有期右手颤抖着把住不律，额间已冷汗迭出。他到底还是害怕、还是不愿的。
“那么……轩明兄，赐教。”
……
剑气骀荡，墨灵惊爆，一场从未料到过会发生的战斗，在墓塔中展开，布下了结界，以免伤及他人。
他，傲骨透于寒梅隽雅，洒然出于风竹气清，此时此刻却再不复言辞斟酌、温润如玉，手弄不律，笔走墨灵，出招作画世间五灵阴阳万物，或苍劲雄奇，或婉约轻柔，身随意动，泼墨恣意，墨灵奔涌而出，踏平五岳！
他，白衣翩翩，舞动如蝶，若不是此时此刻这不可避免的一战，微光环身莹莹的他本该令落凡仙神也退避九霄。剑势如风，剑上银亮寒光映如永夜，招招惊心动魄，剑气如利刃万钧，破空直去，翻荡四海！
有期点灵催咒，水墨成字挡于身前，堪堪避过要害，那剑气却还是有几分长驱而入，击于腰上。
他吃痛却在原地站住，忍下喉中甜腥，再度举起不律：“还没完，我不会这么输给你。”
赤袍之下，根本看不清他是否有流血受伤。可这样不知情形，反而更加可怕。溯沚甚至开始怀疑刚才自己的想法，是否天真得太离谱。
这不过是三个回合下来，轩明毫发无损，有期却已成了如此，连轩明自己都忍不住停手：“……让开，交出凤灵元神。”
“我不会退让……我不会再让你们继续害人！”
有期一口气再度挺起身子，骨骼间发出沉痛的哀鸣，他只能选择未觉，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聚入不律，再度化为墨灵，排山倒海而去！
轩明扬剑相抗，剑气冲破墨灵，将这记招数轻易化解。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是仙，你是人，你不可能打败我。”轩明有些心揪地皱起眉，看着勉强站立的有期，“我不想杀你，让开。”
“正因为我是人，所以我不会让你们为所欲为、为祸人界！”有期艰难地说道，“这个真正的的人界，是凤灵用性命换来的。如今你们要用他去做乱，如此我绝不容许！”
轩明冷冷道：“如何作想，悉听尊便。你凡人之躯，我不会杀你，但凤灵元神……”触及心中柔软的一角，他决然道，“我必须带回去！”
有期淡淡一笑。
“你知道吗，凤灵早就成为了人……正因为是人，才会一直坚持一个信念，哪怕那是执念，也会毫无畏惧地走下去。人太弱小，会犯错，会伤害他人，会有很多力不能及的事，但这才是人——因为一切都不完美，才想要追求触及不到的东西，才有了人界的七情六欲。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永远都不可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