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
溯沚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太华观弟子，着实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
她和有期问了不知多少人，走了不知多少岔路，才找到这个上清宫。沿路景致虽美，可走了这么久早就看累了。
那弟子又作揖：“无念长老身体抱恙，确实吩咐不见外人。”
溯沚略一挤眉，看了看有期，又道：“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你们那个无念长老以前的朋友。而且他是仙，哪来的身体抱恙？”
“可长老确实说……”
溯沚哪会理他，蹦蹦跳跳地拽住有期的袖：“有期，这家伙当了神仙忘了朋友，我们今天肯定要好好揍他一顿才行。”
“长老说了不见……”
有期也如她一般无视了这太华弟子：“说得不错。竟敢把朋友扔在庭外吹凉风，轩明兄确实该打。”
“我说二位……”
溯沚继续无视，笑嘻嘻地拉着有期，直接上了石阶去：“嗯，一会你一定要用墨灵甩他一脸墨水~”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迅速走上石阶。
“喂，二位，无念长老说不能见的！……”
……
轩明根本不知自己是怎样从走到爬，最后是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地跪伏在上清宫的中央。
上清宫里的陈设，和增城上清殿一模一样。左右边缘的书架、八角宫灯，以及陛上的那个位置——上清殿里，只有她才能坐的位置。
过去，他忘却一切的时候，从来没有跪在那个位置面前。因为他是她最爱之人，他可以站在她身边，安慰、交谈，看她哭、看她笑，共望这人界过去和将来属于她的殷商的大好河山，与她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何其可笑……
与自己的灭门弑师的仇人不离不弃、与涂炭生灵为祸天下的妖女不离不弃！
手指的骨节凸显，狠狠地抓握在大理石地面上，口中的血腥已经浓到浑然不觉，念剑造成的反噬让他痛得几乎麻木，连本就模糊不清的视野竟然也仿佛被血色所染。
三年前，远之真人曾说，念剑之术虽能迅速助长修为，仙力大增，却也要求他再不可为念剑中的“念”动情，因此未跳脱红尘的仙，最好不要修习念剑之术。
他曾经动过情，这于他绝避免不了，却没有一次，让他如现在这般痛苦。
看得到一滴滴落在手背上的血，他竟然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笑得可怕。
不在子湄身边，他也知道她全部的举动。因为如今子湄身边的桓檀，太华观远之真人的师弟，那个一举一动酷似东源的人，就是他向远之真人提议，送去的。
也是在那之后，增城突然开始围困太华，却不进不退，相持至今。
因为不敢自己去面对，所以就找了别人……如今别人和她耳鬓厮磨，都是他咎由自取！
笑声一开始本是很小，渐渐地却不顾忌了，笑与泪交织在一起，若用她的话说，可是美妙……
一年来，她做的事，不仅仅是围困太华，而只是独独于太华，她没有痛下杀手。
灭蜀山派。璇光殿所藏的所有神器、丹药、书册，尽归增城。
毁绿萝山。绿萝山镇派之宝五灵轮，如今成了她的法器之一。
种种罪行，数不胜数。每每散下梦魂丹，不出三日，那里的百姓便出现半魔，嚣张跋扈，六亲不认。
为了她梦中的朝歌和殷商，她终于开始真正动手了……
人界没有神。她是光纪寒图，她便成了神。
视野中，陛上的宝座越来越模糊。
浑身的阵痛变成了连贯不绝的剧痛，如有无数刀刃接连割开肉体，那些无形的刀刃屠戮着他，又不留下半分伤痕。
他仰面，双目猛瞪，眼前有一瞬失神，却继而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不要……不要看到血……
她不喜欢血的，她曾经看过太多的鲜血，除非迫不得已，杀人，她也能兵不血刃，眼不见为净……
如果她在这里，如果这里是上清殿，她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被自己的“念”害成这个模样吧……
又或者，她早已将自己忘记。因为自己，不过是她眼中的其中一个东源的替身而已，换谁都一样……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艰难地膝行，腿脚甚至也已磨出了血。
远远看去，像一朵高洁无上的雪花，生生被逼出血来，成了“血花”。
一手抓住台阶，他拼尽全力地匍匐上去。看着那个只属于她的宝座，纵使被剧痛吞噬着意识，他还是颤抖着笑了起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刚刚被她洗去记忆，醒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时的她，就坐在这座上，金色的长发挽起一绺，和他现在一样雪白的轻纱单薄的衣裙贴身穿着，女子婀娜的曲线一览无余。殷红的唇、烟柳般的眉、还有那双隐含哀伤的眼、那个勉为其难的僵硬笑容，他都还记着。
她说：“你是我救下的，是愿意追随我，还是扬长而去，随你。”
他什么都不记得，本来留在她身边只是一时之想，可等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时，便不知不觉地由着在那之前早已生出的、想要又不敢要的爱，他成了她身边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阿辛，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说要想办法，去救她最疼爱的这个孩子。但他没有得到凤灵元神，如今还到了她的对立面。
伸出手，那座上，仿佛已出现了她最初的模样。
恬静有礼、温和贤惠，不施粉黛，却极为不凡。
对他莞尔一笑。
可惜……
终于是……再见了……这一次……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曾说，永远不会背叛你……
于你，我只是一个替身，还是一个不称职的替身……
所以你恨我，是吧……对不起……
这一生，我只有三日……
见到你、爱上你
然后，离开你……
……
从来都只是下雪的增城，今日竟落了一场小雨。
阿辛醒来的时候，冥蝶围绕着他，子湄亦在他身旁。
“娘亲，阿辛好累……好想睡……”
刚刚才醒，他却这么说。
子湄着了魔怔一般望着那些冥蝶，神思恍惚。
冥蝶之印，她到底是保不住了……
“娘亲？”
待阿辛一直滚到她怀里，她才醒觉。
阿辛望着她：“娘亲，阿辛……是不是要死了？”
“不许胡说！”她紧紧将这个孩子抱在怀里，“阿辛只是生了一种病，乖乖吃药就好了……”
“……娘亲，外面下雨了吗？”
“嗯。”
“阿辛想看……从来没有下过雨呢。”
……
子湄和阿辛一起在上清殿的石阶上看雨。阿辛坐在她身上，时而伸出手去，接住雨滴，便心喜地笑了起来。
他的脸色惨白如雪，每一个呼吸都无比虚弱。
“娘亲，你看……”
之前增城从来没有下过雨，小孩子对稀奇的东西总要有兴趣一些。
但，幽紫色的冥蝶围绕着他们。
冥蝶越多，阿辛便越昏昏欲睡。
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珍惜。阿辛的魂魄，已经燃到尽头。
正出神，一件轻却厚实的披风罩在了她肩上。
“坐在这里，也不怕凉着。”温柔的声音正如两千年前，在朝歌的时候那样。
衣着墨蓝的人敛起下裳，坐在她的旁边，揽住她的肩膀。
“六界至阴至寒之物本就是光纪寒图，怎么会还怕凉着？”子湄笑了笑。
桓檀也是笑了：“这么出神，又在想哪个故人？还是你师父？”
通过她的只言片语，她知道他有很多故人。但，都是“故人”。
“……我不知道。”
子湄面对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面对阿辛却笑颜不改：“阿辛，给桓哥哥打个招呼。”
阿辛看了一眼桓檀，连连摇头：“不要……阿辛要轩明哥哥……”
“——你说什么？！”
“阿辛想要见轩明哥哥……”被子湄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阿辛缩了缩头，“娘亲，阿辛……说错话了么？”
“不……阿辛没有说错话，阿辛说得很好。”
他竟然，记得那个人。每七日，记忆回溯到朝歌国灭，他竟然……会记得那个人。
阿辛伏在她的怀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着雨。
“娘亲，阿辛又困了……”他轻声喃喃。
他分明才醒过来两个时辰……
“娘亲你看，有蝴蝶呢，阿辛要……”小手伸了出去，在某个地方抓了一把。但那些从他身上散出的冥蝶却无形无影，任他怎样都碰不到。
子湄扬起头。
那些冥蝶很是漂亮，好像夏日里的夏螟虫。
难道……
桓檀轻轻一叹：“不如我送他回去睡会吧。”
子湄没有动，只是茫然的眼中，突然多了一丝明亮。看着阿辛的脸颊素白如雪，眼帘低垂无力，她突然慌了：“阿辛别睡，刚刚才睡醒，别睡！”
她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就在她毫无察觉、毫无准备的时候，时光悄然而逝，这一天，已经到了。
怀中的孩子轻若无物，乖巧地靠在她的胸膛，她单薄的衣衫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阿辛还是尽力睁眼，去伸手接住那些对他来说，第一次见到的微雨。孩子的笑容展现出来，很顽皮。
“娘亲，阿辛好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她终究是不忍心，轻轻问道：“那阿辛是要睡一会么？”
“不要……”虚弱的孩子撅起嘴，“阿辛睡着的时候，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到处都是火……阿辛不想回到那梦里去……”
子湄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脸庞贴在自己的侧颊。脸和指尖，都是冰冷的。
她噙住泪，不让它流下：“累的话，阿辛就睡一会吧。娘亲会叫你。”
小雨被风吹了来，落到阿辛本就冰凉的脸上。他的声音越来越恍惚，眼神也越来越迷茫。
阿辛呆呆地笑了：“那阿辛醒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娘亲么？”
“嗯，可以的。”
阿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语气越发轻微：“真的……可以么？”
子湄苦笑着，点了点头：“娘亲不会说谎。”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呀……”
阿辛贪婪地睁大了眼睛，仰面望着他的娘亲。
冥蝶骤起，幽紫色的光芒笼罩了他。
子湄慢慢合上眼，感觉到自己紧紧握住的手，开始缓缓消散，变为虚空。
阿辛蜷缩起身子，更是依偎着她。
“娘亲要叫阿辛起来……阿辛不想做噩梦……阿辛要做很好、很好的美梦……”
她微微颔首：“好。”
“阿辛要……一个一个……讲给娘亲听……”
冥蝶飞舞，像夏螟虫一样。
就像还在朝歌的时候。每到夏天，夏螟虫连成一片。
还有美好的琴声，和夏螟虫共舞。
不要离开……
“阿辛别睡，娘亲不要你睡，阿辛快醒醒！”她摇了摇怀中逐渐开始变得透明的孩子，紧紧搂住，抓住他，不让他离去。
像是迷蒙中已听到了一般，阿辛疲惫而艰难地又睁开了眼。
他还在。
子湄勉强笑着：“阿辛先不要睡，再陪陪娘亲……给娘亲奏一曲凤灵长离，好不好？”
怀中的孩子，迷茫无措地看着她，脸色却又变得痛苦。
“好疼……好多蝴蝶……都是从我身上出来的……好痛……”
“阿辛别怕，这些蝴蝶……这些蝴蝶是要找你玩，它们待会，会带你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有阿辛喜欢的一切……”她将他护在怀里，再不放开。
“是你……弄疼了阿辛么……你是……谁啊……”
这个一个声音，细小得在这雨中几乎听不到。风儿夹着雨意抚过她的耳畔，落入她的耳中。
到底，一切都回到起点。
他又忘记了。
雨声风声，都似乎在她耳边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归于空无黑暗。
“我是……”
话哽了喉咙，泪已无声而下：“没什么，我不过是个路人。”
阿辛尽力睁大了眼：“你别伤害殷商的人……阿辛听话……阿辛不要殷商了……好不好……”
她冰冷的手，抚摸着他同样冰冷的面颊，已哽咽得不能再多言语。
看着他的眼还是在缓缓闭上，她心急喊道：“阿辛不要睡！快醒醒！”
“娘亲……雨好大……阿辛……冷……”
细雨朦胧。
……
她还凝着一个虚抱的姿势，细雨飘进了她的怀中。
偌大的增城，乃至人界，都在她一念掌控之间，再无人比她更高，亦无人……比她更落寞。
两千年未动真情的眼泪，于细雨纷纷中，穿过虚无，沾上她的裙，尘埃不起。
终于到这一日，殷商将复、朝歌将成，万里河山将归她所有，所有人都畏惧她、尊敬她，然而——
这偌大的天地，无声无息，终究还是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