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睡觉么？”虞知善带着几分挑衅问道。
季少游看了看桌上的点心，道：“你坐了一天，饿不饿？”
“丫鬟服侍我吃过了。”虞知善淡淡道。
“嗯，好。”季少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虞知善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季少游，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
“睡吧。”季少游脸上难得有了几分颜色，不知道是被红烛映出来的，还是衣服染上去的。
四月和五月守在门外，听得屋里风平浪静，半点动静也无，不由担忧地互相看了一眼，又各自叹了口气——果真，三姑娘和小季将军在屋里，什么都没发生。
虞知善自己解开了自己的外衣，轻轻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换下了脚上的鞋，坐在一旁等着季少游上床。
大硕朝男尊女卑，夫妻一般不会同房而居，一般丈夫有自己的卧室，防止男子沉溺与女色之中，每个月去妻子、妾侍那里都要有度，尤其不能宠妾灭妻。
但是虞知善瞧着房中布置，很显然她与季少游的卧室在一块儿。
这是为什么？季少游想要给从前的通房一个下马威？
还是另有隐情？
季少游看了一眼两人的床，淡淡道：“我睡在外面。”
大硕朝民俗，妻子与丈夫同睡时，妻子应当睡在外面，这一是为了保护丈夫，二是为了顾全丈夫的脸面。
若是有贼人突袭，先砍杀的人是妻子，会给丈夫一个逃生的机会，若是早上起来妻子要出恭，丈夫还没有醒来，也不用从丈夫的身上跨过去。
虞知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我……”虞知善坚持着，不愿意睡到里面。
“你睡到里面。”季少游又发了一次话。
“我母亲去了，这些规矩奶母教过我……按理，是丈夫睡在里面的。”虞知善说出“丈夫”二字，脸红了。
季少游轻轻叹了口气：“听话。我早上醒得早。”
“听话”二字带着几分亲昵的意味，早上醒得早又仿佛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虞知善无法，只要轻轻挪到了床里面，躺在枕头上。
她穿着绛色中衣，同色中裤，袜子除了下来，一双脚羞怯地露在外面。
季少游看了看她的小脚，轻轻帮她掩上了被子。
正当虞知善诧异时，季少游从柜子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这才脱了外面的罩衣与长褂，也躺下了。
虞知善第一次与别人共枕，季少游的气息从旁边传来，让人安心，却带着一点点让人心动的侵略意味。
“我……”虞知善又开了口。
“怎么？”季少游并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我没事了，你可以让她们进来吹了灯睡觉。”虞知善道。
“不必。”季少游一抬手，不知用什么打灭了烛火。
一片漆黑。
虞知善锦缎一样的头发铺了一床，摸上去光滑似水。
季少游无意间碰到了一点，也不知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像是被烧到了一般缩回了手。
好在虞知善并没有察觉。
虞知善本以为自己失眠，毕竟自己有择席之症，却没想到过不了多久，自己就沉沉睡去，并且一夜间黑甜无梦。
再次醒来，已经是太阳上了天光，房间里一片明朗了。
季少游那边的被子已经收了，人也在房屋的一边，拿着一本书正在看。
虞知善刚刚动了一下身体，季少游头也不抬地问道：“醒了？”
虞知善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低答了一句：“嗯。”
季少游稍微抬高了点音量，朝着门外道：“进来吧。”
四月和五月二人抬了热水进来，此时已经是冬天了，虞知善起床倒还是说一不二的利索。
“三姑娘，外面有姨娘等着给您奉茶……”四月趁着倒水的哗哗声，伏在虞知善耳边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虞知善总觉得季少游可以听见这句话，回头去看，却见季少游依然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看书。
还能如何？这年头，哪个显贵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好在自己没有一进门就当嫡母，否则这十三岁的人就当了妈，说出去也不太像话。
喝了这杯姨娘的茶，还得去给婆婆奉茶。
昨日虞知善磕头时隔着盖头隐约看到了婆婆的鞋，只记得那一双正红的鞋里，包了一双有些清瘦的脚，其他便也无从得知了。
不晓得与自己母亲比又如何呢？
虞知善在心里苦笑一声：“谁能与自己的母亲比呢？”
正想着，四月和五月已经伺候好了虞知善净面，门外就传来一个温柔却不娇媚，甜美却不腻人的声音：“给少奶奶请安。”
这是季少游的通房到了。
季少游的眼睛还是在书上，嘴里淡淡道：“进来。”
门外就进来了一个妇人。
妇人梳一个紧绷绷的流云髻，头上簪着两支不花哨的金钗，耳朵上坠着一对不大的金耳坠子，身上披着一件紫色镶银狐皮披风，一进门，四月就上前去帮她脱披风。
这妇人却摆摆手拒绝了四月，而是自己解下披风的带子，脱了下来，这才将披风递给了四月。
四月看了看手里的披风，又看了看虞知善，只好退到了一旁。
脱了披风的妇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棉袄，下面是一条绿色马面裙。红配绿，看不够，更何况那衣服上还绣着一身子冬梅，别提多俊俏了。
不知道为什么，虞知善看着这位姨娘身上的衣服，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在闺阁中吃的早饭。都是白瓷绘冬梅的餐具，看上去清雅极了。
想自己那个时候，还为了一条鱼下过自己父亲的脸面……此时看来，也恍如隔世了。
季少游没有抬头看这位妇人，也没有看一眼虞知善，眼睛还是粘在书上，仿佛变成了一个苦读的学子。
“冯氏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吉祥。”这位少妇规规矩矩地俯下身去，结结实实对着虞知善行了个礼。
这个少妇少说也有十八/九岁了，比虞知善还能大上个五六岁，第一次被比自己打的人行礼，虞知善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不敢表现太过，只上前轻轻托起了冯氏的胳膊：“你我姐妹，你比我还早入府几年，怎能见此大礼？快快不要客气了！”
四月站在旁边，都替虞知善脸酸。
冯氏被虞知善一拂，也不急着起来，而是干干脆脆行完了这个大礼，然后才慢慢起身，裙角也不颤一颤。
虞知善是被林嬷嬷等人训练过的，此时见了这冯氏的手段，也心下一惊——这女子到底是何方圣神？为何规矩、品味一样不落？说话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让人非要抓住的漏洞不可……
心里惊讶归惊讶，表面上虞知善还是客客气气道：“老爷在那边。”
冯氏这才去季少游那边行了个礼。
季少游头也不抬，微微举了举手，示意冯氏起来，然后收拾了书桌，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妻一妾：“喝了茶还要去母亲那里用饭。”
对，还有个母亲……虞知善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冯氏亲自去一边的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了虞知善：“少奶奶请用。”
虞知善接过茶，带着几分无奈道：“莫叫我少奶奶了，你我姐妹，何必用这些虚词？”
“祖宗之法不可废，妾身有自知之明。”冯氏微微福身，拒绝了虞知善的好意。
真是快油盐不进的钢板。
虞知善喝着茶，在心里品了品这个冯氏。
“走吧。”季少游已经走到了门口。
虞知善携起冯氏的手，跟在了季少游身后。
今日，虞知善梳一个略显成熟的元宝髻，头上戴着一套金头面，身上又是一身正红色喜服，好在她人端庄又大方，到底压住了这么艳丽的颜色。
季少游走在前面，一妻一妾跟在他身后，场面尴尬得可怕。
虞知善看着前面的身影，忽然想起了昨夜。
季少游身上有一点点草木被太阳晒过的香气，若非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否则是闻不到的，他不似一般男人那样方额广颐，一张脸有些清秀，又有些女相，让他显得不那么威严，但又有几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任何人都走不进他的内心。
就要和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么？
虞知善有些怀疑。
但马上她又释怀了——总比嫁入皇家，卷入无限的纷争要好。
说到皇家，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虞知静。
自己母亲的死，与虞知静定然是有千丝万缕脱不开的干系，这些事，她以后要慢慢地，回报她。
虞知善心里有事，走路有些心不在焉，猛然被冯氏拽住了手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季家正堂门口，她刚刚险些撞上了走在前面的季少游。
虞知善带着几分谢意，对冯氏笑了笑，然后走在了季少游身边。
正堂门开了，里面是一水的媳妇，竟然没有一个丫鬟伺候，一个清瘦的妇人端坐在中间，头发有了几分花白，但脸上依然是风采依旧，甚至有了几分岁月洗礼过后的不一样的美。
虞夫人当年美的国色天香，这位夫人却是清奇得很。
虞知善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