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之人身形一顿,叹口气折返回来。
门框外刚露出半个脚尖的时候,何嘉省开口道:“且慢。”
林虔溪闻言停住,收回脚站立在门外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只剩下一道婀娜剪影提示屋内人她的存在。
“听闻越女素来不见客,如此破了规矩,以后有不方便之处怕是会束手束脚……所以还是请便吧。”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路以酩。
林虔溪心中暗笑。明明是“无奸不商”的商人,却比谁都注重这些条条款款,真是有趣!
不过他说得不无道理。
林虔溪从小没有父母,赵姨是林家家仆,受林父林母所托把林虔溪拉扯大。明明没有血缘关系,明明得了林家财产可以逍遥快活,她却选择忠于林家,忠于那才出生的小娃娃。
林虔溪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是其他恶仆,有任何异心,她能不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吃喝拉撒,牙牙学语,读书认字,人情世故,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赵姨的悉心教导。
她的能力毕竟有限,把所有的能教导的东西教完后,赵姨就把林母家一直传承下来的越女步、越女剑秘籍交给她。
记载着武功的厚厚的书册上,一尘不染。边角的处的那些细微的痕迹是时常擦拭留下的。
林虔溪接过越女步和越女剑谱,翻开时里面有些纸页已经粘合在一起,轻轻分开倒也没有损坏。
不过林虔溪知道,只清理书面而不保护内里并不是因为赵姨偷懒,而只是“避嫌”。
没有人非要赵姨怎么做。她的户籍早已还给她,她的主人也都已不在。她是自由的。
为什么没有卷款离开?为什么没把这江湖上也算独一份的秘籍据为己有?
所以对林虔溪来说,赵姨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林虔溪从来没见过父母,似乎是她出生以前父亲就因病去世,出生后第二天,母亲也难产了。曾经的父亲是京都的官员,有些钱财。去世后,林家在江湖出生的林母带领下来到鸿州和泰,定居。
没有一家之主的财产进项,安顿下来的林母把一半家财当着众人的面分出去,放所有仆人自由。
年轻的仆人丫鬟都走了。
林父从小生活在京城,有不少老仆几乎看着林父长大,又看着他位极人臣,如今这一直温文如玉的男子去了,林家也要就此散去,自然不依,纷纷流着泪表示“即使没有工钱我们也要让林家继续下去”。
但是他们忘了,林家,在没有一家之主做支撑的时候只是普通人家,即使不付工钱也有这么多张嘴吃饭,有那么多事需要操心。
林母身怀六甲,是没有精力撑起一个家的。
而同时林母作为江湖出身也忘了,这里不是人多就可以撑起场面的门派,即使她拿出家传秘籍也不能让背已经挺不直的老仆人学习。
这里,迁移到和泰的林家只是注定没落的林家。
因为他们都忘了,所以感情深厚的老仆们理所当然留了下来。
一时的感情义气不能解决财政问题,仅仅一周林母就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是愿意用这不多的老本无休无止地养着老弱,还是愿意给他们财物让他们各奔东西?
无疑后者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所有人都被请走了。很多人走之前不理解林母为何连免费的劳力都不需要,林母只是摸着大肚子,笑笑:“日子还要继续的,不是吗?”
最后,赵姨留下来,作为林家最后的仆人。
而他也留下来了,作为被林家收养的孩子。作为之后林虔溪的半个哥哥。
林虔溪从刚懂事的五岁开始,就把“坐吃山空”这道理深埋于心。
家中有那么一亩三分地,但家里只有那便宜哥哥一个男丁,林虔溪是舍不得他去做的。
于是林虔溪做主,把土地租出去。一年的租金勉强让家中三口人生活一个月。
这远远不够。
爱操心的小女童一心把哥哥送入武馆学习。为了哥哥以后的出路,也为了家里有个安全保障。
那么要怎么挣钱呢?
六岁,林虔溪就催促着赵姨教她女孩子的手艺,好去做生意补贴家用。
赵姨虽说是下人,在衣食无忧的林家呆久了已经习惯了动不动用几贯钱购置物品。
一贯钱是一千文,做一个盘扣才几文,花钱速度与挣钱速度完全不对等。
于是赵姨愁眉苦脸的间隙,林虔溪用她小小的脑袋想了好多种赚钱方法……最后,一天还是只有一二十文的进账。
七岁的林虔溪,选择去跳舞。
智峰酒楼的舞远近闻名,那些日子却被青楼一个新头牌挤兑。林虔溪一边卖手工,一边在一切有空的时候蹲点智峰酒楼,摸清智峰舞姬和老板娘的行为习惯、人品套路。这么一个半月后,林虔溪背着赵姨毛遂自荐来了。
自古以来舞姬都是青春亮丽的女子,妖娆的、清纯的、古典的、风骚的……却没有像这种七岁娃娃的。
老板娘那时也才十七岁,比林虔溪正好大十个年头。虽然作为酒楼老板娘,蓉姐是个左右逢源的,但此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站在面前说可以跳舞,却勾起了她的顽皮兴味。
抱着玩一玩的心态,蓉姐同意了。
七岁的林虔溪,成为智峰最年轻的舞者。
身体轻盈,形状可爱,头脑灵活,林虔溪提议把舞蹈和故事结合起来。
这主意老板娘蓉姐想过,一个故事有美角就有丑角。酒楼姑娘们都和她混熟了,每次提议这种形式的时候都争相当正派角色,于是一个好好的戏本子慢慢改慢慢改,又成了最开始多人共舞的模样。
蓉姐也还年轻,没有想好怎么改变这一现状。
于是听林虔溪一说,她就反射性嗤笑一声。
“老板娘,你不考虑考虑我吗?”
于是,一个“群娥逗童子”的戏上演了,猛然见到新奇玩意儿,大家哈哈大笑,胃口好了连菜都多点几盘。
以投机取巧作为开始的跳舞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蓉姐是个奸商,时不时会宰上一些个富商豪门一笔;但她是个好老板,按时发工钱,不定期发福利。
林虔溪生活越过越好,不用为生计发愁,手工变成兴趣而不是谋钱的工具。便宜哥哥也被送进武馆好好习武。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童,要在鱼龙混杂酒楼讨生活,即使有蓉姐庇护也难免受到骚扰和调戏。小时候还只是单纯逗着玩,眼见着一天天长大成了大姑娘了,终究不是个事儿。
更何况林虔溪九岁识字拿到越女步和越女剑谱后,跳舞路子那是自成一体、英姿飒爽,从最开始逗宝慢慢变成实力派,放在她身上的眼睛是越来越多,再低调也会出门被围追堵截。
无奈之下,蓉姐在林虔溪十岁就推了所有见林虔溪的帖子。林虔溪进进出出也都靠轻功,一般人逮不到,不一般的人不屑于逮。
这样过了七年,女大十八变,大家早已在记不清林虔溪的样子,和现在的她更是对不起来。唯一的印象就是舞台上旋转跳跃看不清脸的身影,以及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七年了,除了对林虔溪有利的邀约见面,其他一概推掉,“不见客”的规矩被基本践行。
林虔溪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所以在何嘉省制止她的时候心里有极大的认同感。
蓉姐点头笑道:“既然何公子不介意越女的冒犯,那越女,你就先下去吧。”
“是。”林虔溪从善如流,退下了。
“本来想围观蓉姐办事,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林虔溪走远后忍不住叹气。
“越女姑娘!演出要开始了!”楼梯拐角一个头顶双髻的小丫鬟冒出个脑袋喊道。
“阿兰,这就来!”
二楼雅间,越女路过的插曲揭过后,蓉姐把一旁一件舞装提起来搭在手上。
这是吩咐吴叔去准备茶的时候一起带来的。
蓉姐看着何嘉省,笑眯眯地道:“何家的丝绸布匹生意火遍大江南北,何公子必然也有慧眼识珠的本领吧?”
何嘉省看一眼她手臂上的舞装,了然点头:“这是越女姑娘的舞装?蓉姐果然费心了。”
蓉姐笑着接受褒奖,示意何嘉省继续。
“整件舞装看似轻盈,实际用上了二十种不同布料。前片后片用京都灵越纺新研制的汇纫手法连接,无褶无痕,收腰之处亦不留痕迹。襟口用一种名叫‘彦麻’的材料缝制,较硬却也贴合皮肤,是这件轻柔舞裙里唯一质感粗厚的地方。所以襟口也是越女起舞时不会翻飞之处。柔中有刚,最是契合越女步的真谛。”
蓉姐赞叹一声:“果然好眼力!蓉姐佩服!”
说着叹口气,伸长手臂把舞装摊开,露出内里。
何嘉省一看,微微皱眉。
“这是?”
“作为点睛之笔的彦麻,在反复习舞拉扯中,颜色渐渐破损。”蓉姐修长的手指捏住衣服肩部两头,向下一抖,颓败的指甲盖大小的颜色竟然如同衣裳的破洞,附着在衣襟上。
“彦麻一年产量紧紧一匹,我们费尽心思也只弄到这衣襟这么长的彦麻。”
蓉姐看着何嘉省,目光灼灼。
“不知何公子可有补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