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天赐显然也没预料到真的会遇见宋家腾,原本他只是在陈家丢了工作,想来这儿碰碰运气,没有真被他给撞见了,更重要的是宋家腾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这让他多少有些得意。
宋家腾也大致猜到了他的来意,摆摆手说:“跟我去楼上说。”
蔣天赐像注水的海绵,瞬间膨胀了几倍,他对着刚刚那个拦他的伙计扬着下巴,“咋样?我没吹牛吧,刚才是谁瞧不起小爷我来着,小心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宋家腾走在前面,有些忍不住笑,没走几步蔣天赐就追上了他。“你们这儿真大,我之前来过一次,帮我们东家……呸,帮陈国兴来买东西。可是你们这儿的伙计可真不怎么样,做伙计的最重要是啥,是机灵!就比如……”
“就比如你?”宋家腾反问。
出乎他的预料,蔣天赐并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很诚恳地点头,“我就是比他机灵!”
宋家腾看了他一眼,开门进了办公室,李赤诚正在里面整理货票,两人谁也没有搭理谁的意思。
“那你来找我干啥?”宋家腾把帽子撇在桌上,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
“我要代替他,代替刚刚那个人!”
宋家腾沉默。
蔣天赐不死心,“我十二岁开始在码头讨生计,啥人都见过,我知道见啥人该说啥话,这点他就不如我。两年前我进了陈家,原本我也能做成外柜的,可是现在宋老侃跟日本人走得近乎,号上的外柜都换成了他的人。我知道我自己在那儿混下去就没指望了,所以我就不伺候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那天说我可以来找你,我就来了,你说话算话不?”
宋家腾又忍不住笑,“你都不干了才想起来问我说话算不,那我要是打赖(东北话,耍赖的意思)好像是把你往绝路上逼。”
蔣天赐急了,“我是人才我到哪都有饭吃,我是觉得你这人不赖,我来是帮你!”
宋家腾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谁帮谁。”
“那指定是我帮你,我跟你说,我绝对是哈尔滨最好的外柜。我记性好,我过目不忘,我一目十行!”
宋家腾皱眉,“你这小孩儿咋这么能吹呢?”
“谁吹了?”蔣天赐也瞪他。
宋家腾这下来了兴趣,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简爱》递了过去,那还是柳荷儿当初留下的。
蔣天赐接过书翻了几页,居然真的说出了里面的内容,宋家腾将信将疑地把书拿回来翻看,李赤诚却插话了:“他说的一点没错,这本书我读过。”
宋家腾瞪大了双眼,他虽然看出来蔣天赐聪明,却不想他竟有这般能力,很是震惊。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李赤诚都忍不住停下多看几眼,可见这小子是个人才。
对于宋家腾留下蔣天赐,李赤诚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这几年朝夕相处他太了解宋家腾的为人了。他惜才,又爱打抱不平,可也该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觉得那小子像年轻时候的你自己?”蒋天赐走后,李赤诚问。
宋家腾摇头,“就觉得这小子有两下子。”
李赤诚点头,“是挺有两下子的,让我们的宋经理忘了裁员,反倒多招了个人进来。”
宋家腾一想起来裁员头都大了,当初是他亲口承诺老伙计们,合记只要重新开张,就一人不差的全召回。现在他刚刚兑现自己的诺言,让他去裁员,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不说话也没用,李赤诚并不打算放过他,“欠下的货款已经催上门了,行,您宋大掌柜可以耍无赖可以舍下脸皮,但工人的工资总要发吧?不发倒是也不打紧,反正他们已经对你死心塌地了,就是三个月五个月不发工钱也有人跟着你耗。你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大家伙也得学着用那股子义气养活全家,做帽子不是你的强项,给人换脑子才是你的强项吧?”
宋家腾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李赤诚足足一分钟,最后才咬着牙说:“损,这嘴真是损吐露皮啦!”
李赤诚说:“嘴损不抵心损,谁是真正坑工人,谁是好自己个儿面子谁心里清楚!”
宋家腾闻言腾地站起来,步步逼近李赤诚,拳头捏得咯嘣作响。“你说啥?”
李赤诚丝毫不后退,眼睛直视宋家腾,“就说你,说你就为了自己面子不顾别人死活!”
宋家腾砰地一拳砸向李赤诚,李赤诚随即倒地。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是宋家腾对手,但毕竟码头上混迹那两年也不是白给的。他伸出手臂对着宋家腾的小腿内侧用力一勾,宋家腾直接跪了下来。宋家腾气急败坏,再度伸拳头向下砸去,李赤诚用手肘撞击他的腹部,疼得他从李赤诚身上滚下来。李赤诚趁机骑到他身上,对着宋家腾的胸腔就是两拳。宋家腾伸手扯住李赤诚的衣领,向下一拽,头向上一顶,撞得李赤诚眼冒金星。
正在此时,陈国富带着邢东子推门而入,两人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宋家腾趁着李赤诚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一个翻身就骑到了他身上,开始喘起粗气。
“趁人之危!”李赤诚咬牙切齿。
宋家腾不以为然,“废话,我不趁你之危我还让你给我骑身子底下呢!咱俩这是干仗,也不是吃饭喝酒,谁跟你讲规矩呀?你小子,下手够狠的!”
邢东子憋不住乐,“你看看你跟个书生动手都能挨揍,熊玩意儿!”
宋家腾瞪了他一眼,“你不熊你试试,他娘的这孙子有劲儿着呢!”
邢东子上前伸手要拉宋家腾,被陈国富一把推开,“别拦着,让他俩打,咱看今天谁能把谁打死,谁能把谁打残!咋的,日子过好了?真长本事呀,自己人打自己人。小宋,这是乔家沟的规矩吗?”
宋家腾脸红,从李赤诚身上站起来伸手拉他,李赤诚丝毫不领他的情,自己用手肘撑起身子,这才感觉到肋骨传来的疼痛,嘴角也是火辣辣的。
他早年刚到北七码头那会儿,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隔三差五身上就带伤,旧伤好了新伤顶上去。码头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新人要负责打扫工棚,伺候老人,甚至拿第一个月工钱打点请客。一两个月后大家都熟了,也就无所谓老人新人了。李赤诚偏偏就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主儿,他读过书便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一日又一日鼻青脸肿地坚持着自己那点清高,一身臭汗仍把下巴扬到天上。码头上很多人说他“缺根弦”,甚至拿调笑他取乐子,他不再挨打完全是因为那群人打倦了打累了。
转眼也过了这些年,身上带伤的记忆已经渐行渐远,没想到今天居然和宋家腾大打出手,他自己也挺意外。
李赤诚起身死死盯着脸红脖子粗的宋家腾,俩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陈国富忍不住上去一人给了一脚,疼得俩人直咧嘴,“干啥玩意儿呢,装雕塑呢?”
他们俩都没出声,四人都陷入沉默,合记遇上难关,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李赤诚用衣袖擦擦嘴角,走过去接电话。这时宋家腾才龇牙咧嘴地揉起了大腿,一旁的邢东子见状忍不住笑。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李赤诚放下电话不久,几个人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原来,宋家腾欠的那些货款已经全被人转给了小野,小野以欠债不还为由把宋家腾告到了市商会,要求他即日还款,不然就要收合记抵债。
“小野这个王八蛋,我找他算账去!”宋家腾撸胳膊往袖子朝门口去,被陈国富一把拽回来。
李赤诚继续说:“咱们目前的欠款不是小数目,而且据说那些转让人都和小野签订了协议,如果我们不按时还款,利息会成倍增长,合记很快就会被拖垮。”
陈国富点点头,“那咱们现在能干啥,该干啥?”
李赤诚说:“筹钱,没别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