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钱,几个人都陷入沉默。这几年时局动荡,先是羌贴贬值,后是日本券作废,好多正阳街的大户也是朝不保夕勉强度日。那些债主之所以把欠条转给小野,一定是因为日本人给出了诱人的好处,日本人是一心要吞合记。
“咋想?”陈国富问宋家腾。
宋家腾说:“咋想,能咋想,高低不能便宜了小日本呀!我虽然不懂啥民族大义,但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就算不抵日也绝不能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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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钱,这年月最难的就是这事儿。陈国富知道宋家腾他们的家底,所以也就不抱太大希望。这种时候,他其实也指望不上别人,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陈澜了。
这些年,陈澜的钱没少赚,加上当初嫁过去也带了不少嫁妆,手里头有不少积蓄。柳之渤除了上班唯一的消遣便是喝茶,但喝的却不是什么昂贵的品种。柳荷儿虽然从小便锦衣玉食,可一直在新学堂里接受新式教育,所以并没沾染那些富家小姐的毛病。说起来,柳家目前最大的花销恐怕就是陈澜的衣服首饰了。可她又能穿多少,戴多少?
所以陈国富断定,陈澜手里的钱,应该足够帮合记度过难关了。
陈国富前脚一走,宋家腾便开始磨刀霍霍了,邢东子见状嗔笑,“咋的,打算去劫道了?”
宋家腾瞪他一眼,“劫个屁道呀,我去劫我二叔。”
“啥玩意儿?”邢东子一口水差点呛到,“你是不是缺心眼了,不给你钱你还真要大义灭亲咋的?”
宋家腾冷笑,“我最了解我二叔了,他这辈子最怕死,谁要能把刀架他脖子上,他恨不得把脑袋插棉裤裆里你信不?我今儿要不从他嗓子眼里扣出点钱来,那我就不叫宋家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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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富到柳公馆的时候,陈澜正在客厅里和太太们打麻将,柳荷儿在卧室看书,听说他来了兴奋地跑下楼,一头扎进他怀里。现在外面闹得凶,动不动就游行,陈澜怕她出去惹事儿,又开始给她关禁闭了。
景任珠宝行的朱太太见状一脸调笑,“你看看荷儿哪里像个大姑娘,分明是个小丫头,难怪你不急着给她找婆家!”
陈澜闻言立刻没了心情,把麻将一推,狠狠瞪了一眼朱太太,“不玩了不玩了,存心给我添堵是不是?敢情儿你们家有个好女婿,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给荷儿介绍亲事,你们哪个上心了。”
朱太太起身,“你看看你这个脾气呀,怎么就说没良心的话呢?我们哪个没给你家荷儿介绍过小伙子呀,她得看得上算呀!”
另两位太太也起身应和:“就是就是,你还是先问问你家闺女,究竟要找个啥样的吧!我们先走了,改天再玩儿。”
送走客人,陈澜拉着脸回来,柳荷儿正和陈国富坐在沙发上聊天,俩人有说有笑的,谁都没注意到陈澜的不满。
“还有心思说笑,你们没听见她们几个刚才故意嘲讽我呀?”
柳荷儿当然知道陈澜要说什么,也收起了笑容,“哪有人嘲笑你,还不是你自己多心?”
陈澜被她气得翻白眼,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作了什么孽,竟会生下这么个不让她省心的闺女,现如今自己的话,人家硬是一句都听不进。柳之渤倒做起好人了,一推干净什么都不管,搞得她们女像仇人似的。正好陈国富来了,她把责任推了出去:“富子,你赶紧说说你妹妹,挺大个闺女还赖在家里,不嫌丢人!”
柳荷儿不服,“我赖在家里咋了,这也是我家,我住在我们老柳家天经地义!我爸都不说啥,你个外姓人……啊!你怎么打人呀你?”
“我打你?我打的就是你个小兔崽子,存心气死我是不?”
陈国富赶紧将陈澜拉开,使个眼色让柳荷儿先上楼,然后一把将陈澜按在沙发上,“你看你,都多大岁数了,咋还这脾气?柳荷儿都多大了,你咋还动手呢?”
陈澜坐在那儿喘着粗气,“这死丫头见天儿这么气我,我算是知道你奶奶活着时候为啥天天跟你过不去了,那么大岁数婚也不结,活脱脱要把自己拖成老姑娘,存心给人添堵!说吧,今儿来找我啥事儿。”
陈国富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钱,我借钱!”
陈澜抿了抿嘴,似乎并不意外,毕竟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多,她又是个爱打听事儿的,合记的事儿她早就听说了。
“富子,你可别怪姑姑没提醒你,现在是日本人一心要吞合记,这事儿满哈尔滨谁看不明白呀,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你以为这次凑够钱,小野就死心了?自从舞会那次回来,我就看透了,这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而且那个小野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富子,听姑姑一句劝:消消停停的!我都想好了,我把我那皮货栈给你,你接着做皮货生意咋样?”
陈国富冷哼,“姑呀,是我看不明白还是你看不明白?只要你低头,不管是百货还是皮货,都干不安生!”
陈澜语塞,她知道侄子说的没错,小野的胃口并不止于合记,但凡是赚钱的买卖,他都不想放过。她心疼陈国富,但也了解他的性子,于是便不再劝他,起身上楼。陈国富紧随其后,想起上次宋家腾出事自己来借钱的情形。陈澜从墙上摘下相框,打开保险柜拿出全部金条,笑着问陈国富:“咋样,你姑这几年不赖吧?没少划拉(东北话,赚钱的意思)!”
说完,她从里面捡出三根,笑着把剩余的全推到陈国富面前。
陈国富万分意外,他原以为陈澜是要把那三根金条给他。陈澜看他那副样子不由得笑了,“咋地,嫌少?”
陈国富摆手,“姑,你咋都给我了?我是缺钱,可我不能把你的家底儿都拿走,你这还有一大家子呢!再说,这事儿也得跟我姑父商量商量不是?”
陈澜瞪了他一眼,“我跟他商量啥,这个家谁来当你还不知道?你姑我这一辈子呀,都说我精,我承认我陈澜就是精!我要不精我有今天?也有人说我爱钱,这我可不认,我赚钱是我的本事,可我花钱也不含糊!你奶奶当初偏心眼子,就看中你爹和我那个不知道死哪儿去的胞哥,但是最后指望上谁了,还不是我天天在她眼吧前儿尽孝的!”
“是,姑你一点不比男人差!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能就这么把钱全拿走。”
“富子,你还记得你上回来管我借钱时,我跟你说的啥吗?”陈澜问。
陈国富摇头,他是真的记不清了。陈澜浅笑,“我当初说的是,如果是你出了事儿,我连这房子都能卖了!你笑啥,不信呀?富子,你爹死得早,我那个不知死活的哥就不提了,现在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你跟荷儿了。你是咱陈家的根,姑就是舍了自己个儿都得看着你好!我也是看出来了,你这辈子是注定没办法安安稳稳在家过日子,是一定得搞出点名堂的!姑能帮你的,一定帮!行了,一个大老爷们别娘们唧唧的,赶紧拿了钱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