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春，松花江解冻，洪水暴涨成灾，北七码头多家仓库被淹，损失惨重，东和商号也未能幸免。
经过一整个冬天，东和已经占据了傅家店一半的皮货市场，现在基本上与吴家平分天下。大量的资金回笼，使得东和帐面上有了大笔资金，陈国富原本打算秋天的时候就把皮货栈的分号开到道里去，没想到人祸没耽误他的生意，半路却杀出来个天灾。
邢东子带领着众人在码头垒砌堤坝，工人们没日没夜地在自家仓库前垒沙袋，累得几乎虚脱了，几个身体不好的都相继晕倒过去。陈国富也亲临码头，指挥工人们干活，吩咐厨子给大家加餐。
陈家人为此集结到前厅，商量应急办法。
“这个月，给所有工人每人加两块大洋。”陈国富提议。
最先反对的是陈柏安，“没这个规矩啊，哪能平白无故地涨工钱呢？现在是闹着洪灾呢，北仓十几袋面粉都打湿了，这往后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呢！”
“咱损失咱自己担着，两码事。”
“咋就两码事了？陈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土里冒出来的，不糟践难受！富子，别看现在是你当家，但你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三叔可不答应！”
一听这话陈澜不乐意了，“陈家的钱是不是天上刮的土里冒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不是三叔你挣的。”
“澜儿！”老夫人听不下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众人陷入沉默，秀娘看了看大伙，再度开腔：“我知道富子啥心思，富子做人一向敞亮（东北话，大方爽直的意思），可话说回来，不能惯工人这个毛病。”她紧接着强调，“我秀娘也不是那种小气人，我只是不想工人们以为咱家人傻钱多，赶明儿再蹬鼻子上脸！”
陈柏安接茬，“谁说不是呢，可别小瞧那些土包子，心眼多着呢！咱们富子，就是心眼太好，以为给他们钱他们就念你好啊，都是些白眼狼！”
这些冷嘲热讽此刻都如严冬里的冰溜子般，砸在了陈国富的心上，他决定反击：“东子，小宋，你俩过来！”
原本侯在门口的邢东子和宋家腾闻声进来。
“你俩把鞋脱下来，把衣服脱了，快点！”
两人不明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照做了。当他们脱下鞋袜的一刻，陈柏康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惊叹。他们的双脚因为浸泡已经腐烂，甚至可能已经黏在了鞋里，此刻强行脱下袜子，大块的皮肉被带下来，整双脚惨不忍睹。
“再把衣服脱了，麻溜利索的（东北话，快点的意思），别墨迹（东北话，缓慢拖沓的意思）！”
两人又无可奈何地脱下衣服，陈国富走过去，举起邢东子的手臂，他痛得忍不住发出一声吼叫。陈国富又走过去抬起宋家腾的手臂，他同样痛得呲牙咧嘴。
“在座的各位都看到了，现在不光他俩的脚是烂的，我的也是！”说完，他也将自己的鞋脱下，然后抬起脚对着周围转了一圈。“现在还有人说他们是惯出来的吗？谁现在有本事去码头干上两天，我也惯着你！我们三个只不过在码头待了一天一夜，脚也烂了，他俩的胳膊因为扛麻袋都抬不起来了。可那些工人，已经守了整整三天三夜了，人命再贱也值这两块大洋吧？要不然，谁现在自告奋勇去坝上守三天，我奖他二十块大洋！”
此话一出，众人的反对声终于被压制下去，孙先生按他说的，在柜上支了大洋，用来犒赏工人。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水灾基本稳定下来，所以陈国富才得以回到府中。宋家腾躺在床上的一刻，才第一次感觉到这里就该是那一袋袋沙石之下的人间天堂，再也没有比能饱饱睡上一觉更令人满足的了。
柳之渤今晚当班，据说又来了特派员，整个警务署的人都在执勤巡逻。陈澜留宿在了陈府，哄着柳荷儿睡下了，就来到陈国富的房间，陈友仓也在。
“你咋还不睡？”
“心里有事惦记着，哪能睡踏实，今天那个叫小泉的日本人把我旁边的铺子盘下来了，说是要开家成衣铺子。那个小泉倒还好，他手下的那两个伙计狠叨叨的，我总觉得来者不善。”
“嘿，还有我妹子怕的人？”陈友仓笑言。
陈澜一挑眉，“王八犊子怕他们小日本，只是这年头太动荡，说不准要出个啥幺蛾子。你看看这大半年来，日本人在咱们哈尔滨开了多少铺子，正阳街上的油行也是小泉的吧？以前是老毛子，最起码咱们都熟悉了，现在换成了这帮日本人，还指不定啥样呢。”
陈友仓不服气了，“能啥样，还不是这样？大清国变成了民国，左一个特派员又一个特派员的下来，还不是这样？”
陈国富点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还说呢，柳荷儿他们学校里那些学生最近闹着要上街游行，说什么集体抵制日货。都是报纸闹的，全国各地现在都在闹，他们也跟风，我这两天不打算让柳荷儿去学校了。小姑娘家家的，跟着瞎掺和还了得，何况她还那么小。”
陈友仓一听坐不住了，起身要走，“我说玉生这两天怎么回家这么晚呢，还总跟他那几个同学嘀嘀咕咕的，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盯着他点。要我说这个大学念的，一天净给我惹事，再说你们家柳荷儿一个中学生跟着起什么哄啊？我先走了，你们聊。”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吴老三却在自家仓库里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一场无声的战争。他安排了几个手下，准备夜袭陈家仓库，将陈家仓库正对着的堤坝撤除，这样一来，陈家必定损失惨重。
吴老二不像弟弟那般阴毒，相比之下他多了几分疑虑，“这事若是闹起来，你可别忘了陈家的姑爷是现警察厅的副厅长，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二哥你怕个啥，月黑风高的，咱们的人都蒙着面，谁能认出来？更何况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陈家的巡逻工人守到前半夜就撤了，咱后半夜行动，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人都回来了。这回我让他陈国富哭都找不着调！等淹了他的仓库，我再夺回那片晒场，这次他多亏了那片晒场了，那儿离码头远，一点灾都没着。倒是可惜了我那上好的狐狸皮……”说完，他无不惋惜地一拳头狠狠捶在桌子上，眼里满含凶光。
今天站岗的三钉子，因为这次水灾，他被临时调回了仓库帮忙。时辰一到，他便和六子会屋睡觉了。躺下没多一会儿，他又突然坐起来，推了推身旁的六子，“六子，六子，醒醒！”
六子吓了一跳，猛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干啥玩意啊，我刚睡着，咋的了？”
“没咋，我总觉得心慌呢，要不咱俩再去坝上看看？”
“哎呀，都半夜了，你看个六啊？好不容易今天不用连夜守着，你没看见刚才挨家都撤了呀，咱俩是最后一份。现在坝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你看个六啊看，真是有毛病！”他不满地翻了个身，不到一分钟便鼾声大震。
三钉子无奈地闭上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要出什么问题。他知道自己再叫不醒六子，现在这会儿叫醒谁都准保跟他急，他有自知之明，他在这北仓里的震慑力还不如六子，他谁也打不过。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自己爬起来，这一起来真是要了命般的艰辛。这三天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之前每一秒还都像是亢奋状态，可是这一躺下就好像卸了发条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可想而知，他爬起来几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他穿好衣服一脚迈出去，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停顿了一下，他还是依然地朝门外走去。说也奇怪，一个小时前他在坝上巡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休息了一会儿再走起来，整条腿都痛得回不了弯儿。脚下的鞋这几天湿了干干了湿，此刻已经臭气熏天，可谁在乎呢，那一屋子的人都一样臭，顾不得彼此嫌弃。
走出院子，他直奔码头，隐约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坝上有攒动的人影。三钉子一下精神了，他快步走过去，发现有人正在拆他们垒好的麻袋。他不顾上自己势单力薄，脱口而出了几句无力的呐喊：“你们什么人，赶紧住手，不然我喊人了！”
对方愣下来，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于是只得加快手上的动作。三钉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冲上去把最前面的人拽了个跟头。其他人一看事情不好，三拳两脚地就把三钉子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坝被毁了，松花江水倾斜而至，正当那伙人想要撤离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指着三钉子问：“他咋整？”
三钉子倒在那里，已经被水没了头，带头的那个人一把将他抓起，其他几个人也一起拖拽着他。到了水势小的地方，他扔下三钉子准备离开，没想到三钉子突然站起，一把扯去了他脸上的黑布。
那人急了，从腰间抽出尖刀，一下，两下，三钉子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