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势很快漫延进仓库,堤坝被冲垮,以至于除了东和以外,临近的仓库也受到了牵连。工人们瞬间乱作了一团,六子被工友不慎踢了两脚,终于苏醒过来,刚要开骂,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趿拉着鞋就跟着跑了出去。
最糟心的应该是汪麻子,他急得直打转:“明明是好好的堤坝,咋就冲破了,我就说让你们干活仔细着点,你们就是不听!”
没人愿意理他,也没人觉得这堤坝被冲毁责任在自己,同时更没人有兴致去彻查堤坝冲毁的原因。大家都忙着装沙袋扛沙袋,半条腿没在冰冷的江水中,渐渐都失去了知觉。宋老侃绕到旁边想看看邻居仓库的受灾情况,被脚下绊了个跟头。他爬起来狠狠地对障碍物补上了一脚,那障碍物竟然动了一下,吓得他一个激灵。他凑近一看,那分明是个人,再仔细端详,居然是三钉子。
宋老侃将背部朝上的三钉子翻了过来,发现他身下已经汪成了一滩血水,而他也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只剩嘴唇有气无力地打着哆嗦。“三钉子,你这是咋了?”
三钉子的嘴蠕动着,宋老侃把耳朵凑过去,终于听清了他的呢喃:“吴老三,青…青狗……”
这是三钉子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话。
当第二天清晨,陈国富等人赶到码头的时候,工人们大都依靠着堤坝睡着了。汪麻子苦大仇深般地向他诉说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并努力彰显自己在这场浩劫中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指挥作用。但即使是汪麻子这种人,也知道这种时刻邀功不是明智的行为,只不过他习惯了说话三句不离阿谀,五句不离自夸。
邢东子最烦汪麻子这一套,没好气地朝他嚷嚷:“这江边这么冷,能睡人吗?赶紧把人都叫起来,让回屋休息,这由我们盯着,你也留下!”
汪麻子最怕邢东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宋家腾身后。话虽是回应邢东子的,可无辜地表情却是递给陈国富的,“我不是不想在这儿守着,我做梦都想替弟兄们扛下所有苦,遭下所有罪。可眼下最主要的不是三钉子的丧事嘛,下午人家爹妈就该带着他未过门的媳妇过来了,总得给个交代呀!”
“你说啥?”宋家腾扭过身子,一把拽起汪麻子的脖领子,吓得汪麻子直蹬腿。他继续追问:“你说三钉子咋了,你再说一遍!”
“死了,昨天晚上就在这儿,被人攮了好几刀,你看这血都被江水冲干净了,昨天晚上可是猩红地一片啊!你说这老实巴交的三钉子,咋就死的这么惨了呢,他可是我的好兄弟啊。”说着,汪麻子竟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就好像他们真的有国命的交情似的,完全忘了他往日是如何威风凛凛地压榨这个憨厚的苦工的了。
“人在哪?”宋家腾问。
“你看了也是难过,血都流干了,看起来吓人得很!”
“我说人在哪?”宋家腾红着眼睛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吓得汪麻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哆哆嗦嗦地指着北仓的方向。
三钉子被放在北仓院子里的西北角,让人用草帘子裹着,若不是露出一双满是泥沙的鞋,真看不出来那里躺着的居然是个人。宋家腾走过去站在他脚下,大口地喘着粗气,连陈国富站在他身旁拍着他的肩膀也浑然不觉。邢东子绕过他们,将草帘子掀开,三钉子的尸体被暴露出来。
才不过一夜的光景,眼前的三钉子仿佛和前一天判若两人,宋家腾甚至觉得认不出他,满脑子都是一句话:“人如草芥”。
宋老侃移步过来,将草帘子重新蒙上,却遭到宋家腾的制止:“他是咋死的,咱得替他讨个公道!”
“临死前就见了我一个人,嘴里说的是吴老三和青狗。”
“青狗?”
“青狗是吴老三手下的保镖,功夫了得,跟了他十几年了。”邢东子解释道。
宋家腾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被陈国富一把拉住,“你要干啥,去找吴老三?你有证据吗?”
宋家腾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邢东子,“三钉子临死前咬着他俩的名字,这不是证据?还要哪门子证据!”
“你总不能拿个死人话去跟人拼命吧?”
这种时候讲道理往往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对于宋家腾这种没道理可讲的人。三钉子是他来到哈尔滨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他以他憨厚的头脑无条件地信任着他这个满脑瓜歪门邪道的家伙,光凭这一点,宋家腾就把他当做了兄弟。
“把人给我拿下!”
陈国富一声令下,汪麻子和邢东子上去按住了宋家腾。这会儿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蛮劲儿,一把就把汪麻子甩了出去,汪麻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定定地看着宋家腾。此刻他眼中有熊熊大火,烧得很烈,令人生畏也令人心疼。
“还愣着干啥,一起给我上!”随着邢东子的叫嚷,汪麻子才缓过神来,站起来再度冲上去,宋老侃也来帮忙,三人终于合力制服了他。
“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吩咐,就一直关着。”陈国富一脸平静地吩咐道。
宋家腾被锁在了仓库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宋老侃负责看守他。起初邢东子并不放心,叔叔看管侄子,这不是明摆着等人家监守自盗吗?陈国富瞪着宋老侃端详了一会儿,说:“放他出去就是让他送死,你是他叔,他的命在你那儿最金贵,自己看着办。”
四五天前,宋家腾还托老鼎丰的小伙计去同乐舞台给送了一盒槽子糕和一盒绿豆饼子。有了之前的事,所以现在的小桃北极为低调,东西一送来就被她偷着藏会房里,生怕又被谁瞧见了说闲话。
一进屋正好撞见正在描眉画眼的喜灵儿,她极其凌厉地捕捉到了小桃北手上的那两盒点心,嘴上没说什么,但那眼神还是令小桃北不安起来。
“是我哥送来的。”
“你倒是奇怪了,我又没有问你,你怎么紧张起来了?”
小桃北不再说话,沉默着把点心放在柜子上,想了想又取下来递给了喜灵儿,“给你吃吧姐,你喜欢甜的。”
喜灵儿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她仰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小桃北,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想当年她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千人追万人求呢,可惜女人的芳华不过过眼云烟,这一点她已经看得够透了,于是又不阴不阳地说起来:“若是有钱有势的公子,便可以做了男人,若是穷苦出身的普通人,便只能做哥哥。我倒是有个亲哥哥,自打把我送进了桃花巷,可再没见过,不知道拿着我的卖身钱喂了哪个小狐狸精了。要不叫这个亲哥哥,我也没有今天,如今的年纪早该有两三个孩子了。所以,亲哥哥说到底不如这送点心的哥哥。”
小桃北继续沉默,脸颊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烧了起来,此刻仿佛红得像只水蜜桃。
喜灵儿并不准备作罢,她今天仿佛就等着看小桃北难堪,“公子哥是好,嫁给了公子哥就是少奶奶,少奶奶是听戏的,咱们是唱戏给人逗乐子的。你这般俊俏,早该嫁进富贵人家了。”
小桃北摇摇头,“姐姐何必取笑我,明知道我没这个福分。”
“知道自己没这个福分就好!”喜灵儿终于转过身,继续画她的眉,“长得再好也没用,风尘里飘过烟花路上滚过的女人,是读过四书五经还是有体面的娘家?那大户人家怕是倒个痰盂都得三拜九叩的,哪条规矩是咱们懂的?要我说,找个知冷知热的才是福分。我那亲哥哥我再恨他,以后若是他要饭要到我门前,我也不会干看着。可你那哥哥若是将来娶了别人,恐怕路过咱同乐都得绕着走了,人家可不会甘愿给你送一辈子绿豆饼子!你若不念他的好,还是让他留着这份辛苦钱,孝敬未来媳妇吧!”
小桃北总算领悟了喜灵儿的用意,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姐姐指点。”
“我才懒得指点你,只是不想你到了残花败柳的境地,还做着不切实际的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