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情渐渐开始又退下去的趋势,可这次谁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工人三班倒,来回巡逻。面粉多半是废了,可大米淘干净再晒干,还是可以便宜处理掉的。中午吃过饭,大家都在大眼瞪小眼之际,三钉子的家人终于赶来了。
走在最前面被人搀扶着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就是三钉子的娘。
李赤诚迎上去,过年的时候三钉子曾给他们讲过,这个女人是如何委曲求全把他养大成人的。
左手边搀扶她的年轻姑娘就是三钉子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名叫曼巧。这些年三钉子寄回去的钱被他娘存下了大半,用来说下了这门媳妇,原打算今年过年回去就办了喜事的。曼巧也是个苦命孩子,她娘死得早,后娘容不下她,早早的就盼着她嫁人。明知道三钉子的后爹也是个大酒包,喝醉了还打人,为了那几个钱就把她贱卖了,无非就是为了省下口粮食。好在三钉子娘带她如亲闺女,本想着这会能过上顺心日子了,没想到还没等三钉子回去完婚,就成了寡妇。她此刻也偷偷抹着眼泪,那样子着实令人感到酸楚。
她们身后跟着的一脸横肉的大汉就是曾把他放进棺材的木匠后爹,如今的他已经显得有些老态,表情严肃地牵着自己的女儿。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咋就能没呢,是娘没让你过好啊!”三钉子的娘哀嚎着,引得在场的工人们纷纷落泪。
邢东子上前搀扶老人家,把她引到三钉子的棺材前,那是陈国富刚刚差人买回来的红木棺材,比起早晨那草帘子简直是天壤之别。三钉子的娘刚走过去,看了一眼便昏厥过去,邢东子忙将她抱进了汪麻子的屋,又吩咐工人倒杯热水来。
六子张开了那张乌鸦嘴了,“这可咋整,三钉子刚死,不能他娘也受不了刺激不行了吧?”
陈国富瞪过去,他赶紧识相地闭上了嘴,加上自己也觉得话不妥,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邢东子帮三钉子娘掐了一下人中,她这才终于苏醒过来,却是眼神空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可吓坏了曼巧,她帮三钉子的娘轻拍着胸口,话里带着哭腔,“大娘,您快说句话,哭出来也好,您这样要吓死我们的!”
三钉子的妹妹被吓得哇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唤着“娘”。
李赤诚上前劝慰:“大娘,我是三钉子的工友,他总提起您,他做梦都想把你接到哈尔滨来。他说等他钱攒够了,就让你进城来过好日子,他平时可认干了!这次,他是为了拯救我们仓库才死的,是英雄!大娘,要不您再喊喊他吧,他听着呢。“
嗷地一声,三钉子娘终于发出了一种近乎野兽的嚎叫声,不是哭也不是单纯的吼,而更像是来自人间地狱的哀鸣。可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声,陈国富才终于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天他都不想再看到另外一件悲剧上演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三钉子的娘开始絮絮叨叨起陈年往事来,“我的三钉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可是都夭折了,我想让他像钉子一样钉在人世间,才有了这个名字。我的三钉子从小就懂事,才五岁就开始生火做饭,六岁就开始劈柴引炉子。我改嫁那年,他才八岁,就那么小个人儿,却从来没有跟我闹过。过年了,别的小孩都有糖吃,他没有,他也不跟我要,他知道我们日子不好过。”
木匠已经开始不耐烦,打断了媳妇的话:“你别咧咧(东北话,说的意思)这些没用的了,就说能赔多少钱吧。”
陈国富抢着开口:“你们有啥要求尽管提,我们陈家一定不会亏待自家的工人,三钉子是好样的。”
三钉子的娘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后来这孩子进了城,我就想他这辈子就别回我们这个家了,可他却隔三差五地给我寄钱。我这辈子命薄,日子清苦,可我儿怎么又成了短命鬼了?我才刚刚给他说了媳妇啊,曼巧这丫头又孝顺又能干,我家三钉子一定会喜欢的。曼巧呢,曼巧?”
未婚妻曼巧凑过去,她拉住三钉子娘的手,止不住的啜泣。“娘,以后我就叫您娘,三钉子走了,我替她尽孝!”
屋里的人无不难过落泪,陈国富转了个身偷偷出去,邢东子跟了出去。
“把我们之前租给吉玛的那间房子收拾一下,送点米面豆油过去,还有被褥行李,都要新的。”
“您这是要?”邢东子有些懵了。
“三钉子不是做梦都想把他娘接到哈尔滨来吗,咱们帮他实现了才对得起他为了咱们拼的命。以后每个月都给家里送过去三块钱,就当替三钉子给他娘尽孝了。”
邢东子点头,“还是东家想得周到。”
“我不同意!”木匠猛地站起身,挡在了三钉子娘前面,“我这婆娘实在,我可不傻,风头一过我们找谁去呀。战线不用拉得这么长,一次性给我们一笔钱,我们拿钱走人,以后咱们两不相欠。一个月三块钱,够干啥的?”
“你别不知好赖,我们东家可是为了你们着想,三钉子早就想把他娘接到哈尔滨来,我们这是帮他完成遗愿。”邢东子插话道。
木匠显然并不打算领这个情,他自然也明白三钉子口中只有接她娘来,没有接他这个后爹来的含义,于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儿子都死了,你们当然咋说咋是了,我不管,今儿你不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就不走了,你们这买卖也别想做!”
邢东子将拳头举起来,眼神凶狠地对他说:“想耍臭无赖是不是?”
“我儿子尸骨未寒,你还想打我是不是,你打啊,你打你打!”边叫嚣着,木匠边把头伸向了邢东子,无耻得嘴脸尽露出来。
邢东子被气得直发抖,拳头悬在空中,不能打出去,也不愿收回来。
三钉子娘看不下去,站起来拉自己的丈夫,“老头子,陈掌柜也是为了咱好,他不会赖账的!”
“你咋知道,你钻他心眼里看了?”木匠不敢跟邢东子造次,把火撒在了自己媳妇身上,三钉子娘被他这一吼,彻底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
陈国富走过去,把邢东子的拳头按下来,态度温和地询问三钉子的娘,“大娘,你咋想?”
三钉子的娘刚要开口,抬眼间触到木匠的眼神,又很快低下头去,小声回答:“听我家当家人的吧。”
陈国富点点头,转过头看着木匠,声音不大却极富威慑力地说:“等明天出完殡,丧事结束我立刻把钱给你,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的。可是就一点,对三钉子娘好点,不然我第一个不饶你!”
这次木匠没敢再回嘴,或许从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陈国富骨子里就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尽管他全程没有发出一声怒吼,甚至没有瞪一下眼睛。可是,单单从这一句话,他就已经感受到,这个人发起狠来可能压根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