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地一声闷叫,恐怕也只有床边的三人能够听到,此刻的宋家腾嘴里满满地塞着一条毛巾,豆大的汗珠如水一样成股地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浸湿了半个枕头。
“啊!”这一声是陈国富的,他用尽全力按压宋家腾肩上的伤口,以至于邢东子和管家都怕宋家腾还没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就先被他压断骨头而死了。尽管如此,血还是很快殷红了纱布,宋家腾的嘴唇已经开始显现出白色,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糟糕。
“他没事吧?”邢东子问。
陈国富转过头瞪了他一眼,紧接着撒开手向后撤了两步,邢东子不敢再多问,上前一步代替陈国富按压宋家腾的伤口。
陈国富走到门口的脸盆旁,用里面的小半盆水洗着手,边洗边咒怨着:“死了才好,死了省心,还有你他娘的小兔崽子,也想啥事都瞒着老子了?就你们假仗义,我是资本家?我六岁接管家业,那时候多少人恨不能整死我,我就记住我奶奶一句话:‘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你们以为现世报现世报的,啥仇都得急着报,我要是那样我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人不是畜生,除了懂自己那点心思还得有脑子,我身下有兄弟,身上还得顶着陈家。你们倒好,不知道顾好自己个儿,拿命当窗户纸捅着玩是不是,那还不如就干脆死了作数!”
发完牢骚,陈国富离开了屋子,管家和邢东子合力将宋家腾包扎好。他受的其实不是什么致命伤,可坏就坏在刀扎在他身上整整半宿,失血过多导致他休克,伤口化脓导致他发热。陈国富那句“死了才好”是气话,他甚至由不得他自生自灭,他亲自去道里西医院买了抗生素回来,这种时候他需要的绝不是中医那些草药。
另一边,吴老三的码头仓库已经炸开了锅,三间仓库烧毁了一件,谈不上损失惨重但又够他缓上一阵子的了。和宋家腾交手的工人受了重伤,一根肋骨断了,天知道当时宋家腾使上了怎样的蛮劲。如果他醒着,或许也会为这次的壮举呐喊,瘦弱如他居然打断了别人一根肋骨,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狗娘养的!”吴老三暴跳如雷,一脚踢碎了眼前的椅子。难怪他生气,这些年他什么阵势没见过,胆敢如此明目张胆欺负到他头上的还是头一遭。
相比之下,吴老二倒是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淡定神情,“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总不能凭着手下一句‘看着像陈家的伙计’就杀到人家里去吧?毕竟没有看见脸,怎么去抓人?”
吴老三并不理他,而是指挥着他的得力手下青狗,“去把兄弟们都召集起来,抄上家伙,我必须杀了他!”
青狗看了看吴老二,吴老二眯着眼朝他摆了摆手,青狗只好先退下去安排人手待命。吴老二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不徐不慢地说:“脸没看见,可伤总跑不了,不是说扎了那小子一刀吗,咱们就挨家看看谁家的工人受了伤。别说针对陈家,免得扑了空!”
“扑空?我呸!我用脚后跟都能想到,就他娘的是那个陈国富派人干的,烧我的仓库打我手下,他真当我吴老三是吃素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个放火的王八羔子揪出来。”
吴家仓库被烧的事闹得全码头沸沸扬扬,先是发水又是着火的,这两个月来码头实在不太平,搞得各家人心惶惶。青狗带着人四处搜查有没有受伤工人,虽然搞得各家各户不悦,但大家心知肚明吴老三是什么样的人,抱怨了几句也就都随他去了。
搜查别家仓库都是幌子,青狗带着七八个兄弟硬闯东和仓库才是真。汪麻子上前刚要阻拦,被青狗一脚踹了个跟头,汪麻子不敢再废话,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青狗兄弟你这是干啥呀,咱们两家可是一向交好,有啥话好好说呗。”
青狗扫了一眼他,又扫了一眼闻声围上来的工人们,冷哼一下,“我们找到要找的人自会离开,我奉劝你们别管闲事,否则我青狗的拳头可不认人!”说完,他右手一挥,他的手下会意,一窝蜂地朝里面走去。
汪麻子自知拦不住,急得直跳脚,嘴上喋喋不休:“这…这算怎么个事儿啊,我家工人可都在这呢,这事肯定不是我家人干的啊!你们别进去乱翻啊,青狗兄弟,里面没人啦!”
“有没有人我自己会看!”青狗的眼神足以让人相信他天生的暴躁,他随手从地上捡起半截钢筋,在地上跺得咔咔直响。
“让他们搜!”大家意外地发现,陈国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他半笑着看着青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得让吴掌柜安心啊!”
与此同时,青狗带来的人已经陆续从仓库里走出来,他们向青狗摇了摇头,展示着他们的一无所获。青狗感到尴尬,尤其是看见陈国富脸上瞬间荡然无存的笑容后,他几乎是把脸埋在胸前离开的。
刚走出门的那一刻,陈国富一声大喝:“我听说三钉子临死前看见了凶手的脸,我看这笔帐我哪天也要算一下!”
陈国富没有进仓库,甚至没有和在场的人说一句话,汪麻子识相地目送他离开,谁也搞不懂他来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就为了告诉青狗三钉子留下的遗言?没人能揣测出他的心思。
陈国富到总号的时候,孙先生正在啪啦啪啦地打他那副算盘,在陈国富印象里,好像他无时不刻不在扒拉着算盘。有那么多账需要算吗?这个问题他小时候就问过,孙先生总是不回答,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他觉得那不过是孙先生的一个习惯,就好像他有事没事爱把自己两个拳头攥得咔咔作响似的。
“先生,忙着?”他打招呼。
孙先生头也不抬,似乎对他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该忙的不忙,不该忙的瞎忙。”
“你就是这样,老跟我打谜语。我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你都听说了,你是我奶奶的眼线,可我真不知道谁是你的眼线,先生给我指条路呗?”
孙先生微笑,“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便不知道。”
这回陈国富真郁闷了,他对着窗口射进来阳光发呆,如果不出这档子事,他此刻大可以躺在炕上睡个午觉。宋家腾错了吗,他的确该骂,早晨那几句狠话都骂得清。可他干的那件事,如果自己不是陈家的大掌柜,恐怕干得会比他更绝更利索。
“想不明白了?”孙先生问他。
“想明白了!”嘴上这么说着,陈国富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做梦。
孙先生停下了手里的算盘,抬起头笑着看他,“咋想的?”
“我得保他!”
“你保不住他!”
陈国富不服气,站起来晃了两圈,“我一堂堂东和大掌柜,保不住我一个外柜?”
孙先生摇头,“你没明白,就因为你是东和大掌柜你才保不住他。如果你没有这身夹板套着,你可以跟他一起亡命天涯去,你可是拼死也得活一口气的爷们。可是,现在的你是陈家大掌柜,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现在怂了?”陈国富有些气馁。
“你是长大了,立事了!人享多大的福,就得遭多大的罪,有多大权力,就得扛多大责任。我早就说过吴老三不是善罢甘休的主,之前你抢他生意,他就淹了你的仓库。如今一把火烧了他的仓库,以为会这样算了?何况,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了,外面的局势一天一个样,杀人放火都不是小罪名。”
陈国富听不下去,正因为孙先生说的是实话,他才更听不下去。这些苦恼,是他从未感知过的。从小到大再难的事他也都拼了命干成了,可偏偏这一次,给了他庞大的无力感。
傍晚陈国富回到陈府的时候,宋家腾已经醒了,伤口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脸上还没什么血色。邢东子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个肚包鸡,馋得他直流口水。陈国富看着他能吃能喝的样子,终于放心,“好家伙,还是洋人的西药来得快,难怪说打仗的地方都缺不了西药。”
这一晚上陈国富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他甚至很不像话地怂恿着一个带着伤的病号和他们一起喝酒,只字不提白天青狗带人去仓库搜查的事。他们畅所欲言,讲各自小时候的事,时而哄堂大笑,时而为彼此感伤,最后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