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所有人都睡熟的时候,宋家腾已经在吴老三的仓库对面蹲了近两个时辰。工人们基本上已经都去休息了,仓库的门虚掩着,他摸索到墙根下,透过门缝望进去。里面留了两个人打更,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喝着小酒,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
码头上的守夜工人都有夜里喝两口的习惯,夜里喝酒有讲究,喝多了误事,一口不喝又容易打盹。所以干过一年以上的老工人都懂,守夜的时候不多不少喝上两盅,既提神又解乏。 宋家腾没正经读过一天书,可他识字,所谓的识字绝不是不只像邢东子那样识得囫囵半片,而是市面上的字他大抵都认识,甚至还能准确地读出许多生僻字。
他爹生前倒是上过私塾的,可惜没来得及教他就早早成了刀下魂,儿时娘亲教过他写自己的名字,但也仅限于写他自己的名字。他真正在识字上的启蒙,全部都是来自于他的爷爷。
宋家腾的爷爷爱看书,而且是大书。他从小就跟着爷爷边喝茶水边翻那些书角已经烂得不能再烂的《隋唐英雄传》和《三国志》一类的读物,爷爷也没正规教过他,只是像讲故事似的读给他听,他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看,竟都学会了那些字。后来宋老侃回来了,他和他爹有同样的嗜好,他读的书也要比他爹更新一些。宋家腾便又得到了提升,成了村里同龄孩子里识字最多的那个。
只可惜,若不考取功名,识文断字的本事对乡下人来说,永远比不上一身有力的腱子肉。
十岁之前,宋家腾是同村小伙伴里最能打的一个,他身体灵活脑筋又活泛,总是能在别人还手之前巧妙地躲过去再反身给对方一击。后来随着大家年龄的增长,他瘦弱的身型呈现出明显的劣势,很快他发现自己虽然能够轻易地闪开小伙伴们的出击,却再难将他们轻易扳倒了。
但他成为弱势的时间也并不长,不久后他爹做了土匪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从此能打过他的不能打过他的都不敢与他再打,他便被动地成为了村里的无敌手。
然而,宋家腾心里再清楚不过,或者说上次和李四风的手下交手后他就明白了一点,真正动起手来他的小身板完全不占优势。所以此刻,他正在思考如何对付这两个守夜的,如若硬碰硬,他一定不是对手。
已经是最深的夜了,连蚊子和蛐蛐都安静下来,不知道都躲到哪里睡懒觉了。宋家腾很清楚,属于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再踌躇一会儿,天就要朝亮起来的方向发展了。
他想了想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折回了仓库对面,他从怀里扯出早准备好的麻绳,系在一根粗细正好是树杈上。然后他捋着另一端,回到仓库的墙根下。蹲好之后,他从脚底下捡起半块手心大小的砖头,朝吴老三仓库院子的铁门砸去。
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懊恼,开始再次猫下腰摸脚下是否还有更大些的砖头。
过了大概十秒,院子里的狗却后知后觉地突然叫了起来,紧接着此起彼伏一发不可收拾。守夜的两个家伙闻声朝大门走去,边走边呵斥院子里的狼狗:“别他娘的叫了,狗杂碎!”
铁门被打开,那两个家伙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地巡视了一圈。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啥事儿没有,我就说大黑应该宰了吃肉,成天没事儿瞎叫唤!”
另一个家伙点点头,两人没再说什么,转身准备回去。
突然,随着宋家腾手下绳子的拉动,对面的树杈猛然晃动起来,那两个家伙一惊,“不对,那边好像有人!”
“我好像也看见了,走,咱们追过去看看!”说完,他朝身后吹了口口哨,院子冲出两条狼狗,紧随着他们二人朝对面跑去、
宋家腾听见院子里没了动静,拍拍屁股站起身,一跃翻进了吴老三的仓库院墙。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两瓶汽油,迅速洒进了仓库中码得整整齐齐的货品上,一把火将其点燃。转瞬间,吴老三的仓库变成了一片火海。
像这种地点好的仓库,工棚都不会设在码头上,工人们往往都住在码头对面的贫民区里。所以那两个守夜工追出去后,整个仓库就都空了下来,这就给了宋家腾足够的可乘之机。
此时,那两个守夜工已经折了回来,他们终于在那棵树下发现了绳子,正在疑惑之际,那两条狼狗狂吠着朝对面的仓库奔去。
“不好,上当啦!”
“遭了,你先回去,我去工棚叫人!”
可惜为时已晚,其中一个仓库由于火势太大,已经完全冲不进去了。守夜工想从侧门绕过去,刚好被从里面闪出的宋家腾撞了个满怀,二人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守夜工一个箭步追过去,从宋家腾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宋家腾迅速回身躲闪过去。他回手轰过去一拳,正中守夜工下巴,他趁机转身想溜。守夜工并不罢休,忍着那一拳的疼痛抱住了他的腰,将他抡起狠狠地朝身后的院墙撞去。宋家腾被撞得几乎眼冒金星,又接着受了对方几拳,毫无招架之力,只知道用手奋力地护住脸上的黑巾,以免暴露了身份。
没想到这时,守夜工竟从腰间抽出一把极小的水果刀,他挥舞着双手朝宋家腾刺过去。宋家腾已经听见对面工人们赶来的声音,这样下去他非被活捉不可。情急之下,他并没有闪躲,而是就着这一刀刺进自己左肩胛骨的同时,回身将守夜工狠狠地摔在墙上,紧接着又补了两脚。守夜工终于颓然倒地,他则带着伤快步离开。
宋家腾摸回陈府的时候,天已经要蒙蒙亮了,他躲在院落侧面一口废弃的腌菜缸里面,上面遮着一块破木板。他在等着天亮起来,期间他不敢敲门,不光怕自己这一身血吓坏了家里的下人,更害怕大家看出他的所作所为。终于挨到了天亮,中途几次他都昏厥过去,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周遭人来人往的声音。附近的小商小犯开始带着货前往小市了,所以他估摸着邢东子也快起来了,邢东子是出了名的大嗓门,他出门时必定会弄出点动静来。
又过了一会儿,出小市的商贩大都已经走过去了,周遭又恢复了宁静。终于,他听见了大门内传出了动静,应该是管家与邢东子的对话。
“东子你可真够早的,吴妈早饭还没做好呢吧?”
“我这个月就没吃过吴妈那口,见天儿的包子豆腐脑,别说还真没吃腻!我早去会儿东家就能在家犯会儿懒,都可着他来吧!”
“要不说你是咱大少爷的红人呢,真难怪他稀罕你!”
“滚犊子吧,大老爷们的啥稀罕不稀罕的,我走了!”
大门打开,邢东子甩着膀子走出来,刚走两步就被什么打了后背,他转身看见地下的一小块石子,立刻开骂:“谁家不长眼的兔崽子,敢上邢爷这聊闲,我看是活腻歪了吧?”
话音刚落,又一石子飞来,这可彻底激怒了邢东子,他拉开架势朝墙边走去。转过墙角,他刚要出手,就听见对方说:“东子,是我!”
说完,宋家腾腿一软,好在被邢东子及时扶住。邢东子发现了他左肩上的刀把,又看了看他几乎被血染透的衣服,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经过,他将宋家腾扶到门前,用力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正是还没离开的管家,他见宋家腾受了伤,连忙帮邢东子将他扶进院子,之后立刻关紧了院门。
他们二人将宋家腾搀到了炕上,管家看了看他的伤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由得忧心忡忡,“烧得厉害,我去找个郎中?”
“不行,”邢东子果断摇头,“他怕是在外面捅了娄子,这时候叫郎中来,搞不好要连累陈家。你去取金疮药来,咱们简单帮他处理下伤口,一切等东家醒了再从长计议!”
管家点点头,转身去拿金疮药,邢东子不忘嘱咐:“这事别让别人知道。”
“放心吧,我有分寸!”
邢东子用剪刀将宋家腾身上的衣服剪开,里面贴近刀壁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他将贴在伤口附近的衣服撕下来时,宋家腾因为疼痛剧烈颤抖起来。他一面按住宋家腾,一面安慰道:“有本事去行侠仗义,这功夫怂了?疼死你都得给我忍着,一会儿还有更疼的呢!”
这时管家终于回来了,邢东子说:“我想了一下,这事还是瞒着东家吧,他那狗脾气要是知道小宋背着他闯了祸,还指不定亲手撕了这小子呢!”
“我他娘的先撕了你个瘪犊子!”
邢东子捂着突然挨了一下子的头一脸愕然,他万万没料到,身后站的居然是陈国富,而管家正低头缩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