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荷儿满心欢喜地跟着日本男人走进来,但等待她的并非一纸合同,而是一只水桶和几块抹布。
“这是?”她不明所以。
“开始吧女士!”
“开始什么?”
“干活呀!”日本男人依旧说着蹩脚的中国话。
“干啥活?”柳荷儿越听越糊涂。
日本男人这才明白,原来柳荷儿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于是解释说:“我们缺少一个打杂的,你不就是来应征的吗?你今天的工作就是把这里整个打扫干净,还要把这屋的文件全部摆到架子上面去!”
柳荷儿知道自己上当了,转身要离开,却被刚进来的那位戴眼镜的日本女人拦住,女人用日语对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转过身对柳荷儿说:“不好意思女士,刚刚那位先生已经拿着报酬走了,所以你今天必须完成你的工作,否则我们不会让你离开。”
一向蛮横骄纵的柳荷儿在家两手不沾阳春水,哪干过这个?于是她挣扎着要离开,却发现又走进来两个日本小伙计,她根本无法脱身。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家商行太大了,还是上下两层,要一个人打扫干净恐怕天黑都干不完。柳荷儿欲哭无泪,只剩下对宋家腾满满的怨恨。
果不其然,等柳荷儿从东阳商行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坐在街对面等待她的郑成军正在埋怨身旁的宋家腾:“你说你也真是的,跟一小姑娘起什么劲呀,那帮东洋鬼子多会使唤人呀,还不得把人累散架子?再或者起了歪心思,那不是糟践人家小姑娘嘛!”
宋家腾冷哼,“你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跟你似的,就惦记那点事儿?”
郑成军不服气,“我还告诉你,不惦记这事儿的压根就不叫老爷们……”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前面一股杀气袭来,回过头一看,柳荷儿正怒气汹汹地站在他们面前。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污渍,与早晨出门前判若两人。宋家腾见她如此狼狈,忍不住捶胸大笑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霸道刁蛮的面孔,此刻却好像从煤堆里刚钻出来一般。郑成军在一旁,刚要开口安慰,因为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即将到来的一阵血雨腥风。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柳荷儿并没有像往日一般飞扬跋扈地对着他们大嚷,而是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举动,反而吓坏了宋家腾,他不怕她闹不怕她嚷,可就是没有想到她会哭。一时间,他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挠起了头。无奈,郑成军只能替宋家腾赔不是,可此刻的柳荷儿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哭声一声盖过一声。直到她听见附近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抬手用袖子擦擦眼泪,转身一看,居然是陈家的管家。
管家也发现了柳荷儿,忙回头喊:“少爷,邢东子,别找了,表小姐在这儿呢!”
原来,柳荷儿至今未归,柳之渤又在警局加班,陈澜急得没办法,只好差人去给陈国富送信,让他帮忙寻回女儿。家里的司机告诉陈国富,他早晨就是把小姐送到了上古街附近,于是陈国富就带着人来这边找了。
“怎么了,荷儿,哪个瘪犊子玩意欺负你了,告诉五哥,五哥削死他!”陈国富奔过来,看见梨花带雨浑身脏兮兮的柳荷儿,不由得放起了狠话。见柳荷儿不语,他很自然地想到此事与身边的两人脱不了干系,于是抡起拳头问:“是不是你俩损货欺负我表妹?”
陈国富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不是别人,竟是多年的旧识宋家腾。
几人找家还未打烊的小店,点了四碟小菜又烫了一壶酒,另外给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的柳荷儿叫了一屉烧麦。柳荷儿吃的狼吞虎咽,宋家腾则红着脸向陈国富讲述了他与柳荷儿之间的渊源,陈国富听后忍不住笑道:“我的表妹我知道,从小就德性,吃不了一丁点亏!你们哥俩,就别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了,她是我们全家的心肝宝贝儿,都是让我奶奶给惯的!”
宋家腾点点头,再看柳荷儿早已吃饱喝足趴在桌上睡着了,她今天的确累坏了。宋家腾也没有想到,眼前的姑娘居然就是七年前自己初到哈尔滨时与自己抢包子的黄毛丫头,一转眼竟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小姐。不过性子倒是没怎么变,就像陈国富说的,满身大小姐脾气。
第二天柳荷儿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陈府,这才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她抻着懒腰走出院子,发现邢东子正在院子里扫地,忍不住问:“陈家堂堂的大伙计,居然在家里扫院子,这不是浪费人才吗?”
“少爷让我等你醒了亲自送你回柳公馆。”邢东子不好意思地说。
“他还真够对我不放心的,居然把你派出来!不过就算走,我也得先去跟姥姥请安吧?”
柳荷儿边向老夫人房里走,边向邢东子打听昨天的事,这才知道那个人居然就是小时候被自己踩了一脚龇牙咧嘴的臭小子,不由得咯咯大笑。看见柳荷儿笑得开心,一旁的邢东子有些入迷,这早已成为他心底的秘密。
他喜欢柳荷儿,谁也不知道。
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柳荷儿从陈府回来,满脸都挂着喜庆劲儿,这喜气和以往的喜气不同,满满洋溢着男女之情。陈澜是过来人,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又是她的强项,何况知女莫若母,她早已捕捉到女儿内心的小秘密。可是,究竟是哪位小伙子获得了女儿的芳心她还不得而知。
“荷儿,你说陈家上上下下,那个小伙子最带劲?”陈澜试探着。
“当然是我五哥了!”柳荷儿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陈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追问:“我说的不是陈家的人,我说的是除了咱们本家,你最能瞧得上哪个?”
柳荷儿想了想,认真地说:“那肯定是邢东子了,我五哥早就说过,他指定能成大事儿!”
陈澜一愣,“可他只是个下人!”
“下人咋了?不比我爸身边那些只知道点头哈腰通风报信的狗腿子强多了?我最看不上那些人,哪像个爷们?”
柳荷儿的无意吐槽和夸赞,却令陈澜彻底印证了内心的猜测。难怪刚才邢东子送她回来的时候,她便笑逐颜开。陈澜仔细一想,按理说邢东子十几岁便在陈家,倒也算是知根知底。他又是陈国富的得意手下,办事能力更是无可挑剔,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人品也是一顶一的好。只可惜,终归是个下人,能力再怎么强,最多也只能做个外柜而已。
这些话,她无法与柳荷儿说,她这个女儿是这般单纯,她并不想将她变得世故。可不说归不说,她这个当娘的不能不替女儿着想。
当陈澜将自己的担忧如实说给丈夫听时,柳之渤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你们陈家看人就看中金钱和地位,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要是论出身,倒退一百年你们也是被贬谪出宫的,还谈什么出身?”
陈澜闻言大怒,“柳之渤你这个白眼狼,动不动就爱说道我的娘家,陈家待你不薄了,要不是早些年我拿娘家的贴补你帮你给人溜须舔锭(东北话,送礼的意思),你能有今天?要不论出身,邢东子还比你们这些虚头巴脑的文人强白套!这门婚事,我就应下了,好歹邢东子对我们陈家忠心耿耿,不像你,咋喂都喂不熟!”
柳之渤被陈澜几句话驳得面红耳赤,直呼着:“粗俗,俗不可耐!”
那一刻,陈澜下定决心,就此认下邢东子这个女婿,只要他真心对柳荷儿好就行。这几十年,她也厌倦了知识分子这一套,至少跟了邢东子,柳荷儿可以一辈子当家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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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宋家腾二人的杂货摊已经摆出近两个月,二人也基本上把货品门路摸得差不多了。闲暇时刻,他们与旱烟刘闲聊:“老哥,你在这出了多少年哓市了?”
旱烟刘憨笑:“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了,早先还在北三道街摆过呢!现在想想,大半辈子都窝在晓市里了,没啥大本事,倒也自在。”
“那咋就没想着整个铺面?”郑成军问。
旱烟刘摇摇头,“也在戏园子里干过,干不惯,不愿意受人管制。我自在惯了,也没那两下子,光棍一条,不想着成啥大业。倒是你俩,我知道这小庙窝不住你们!小兄弟,打你们俩第一天来,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不会在这里待久。”
宋家腾仔细看了看旱烟刘,他又想起自己最初来晓市时,旱烟刘教他的本事,不由得心生敬畏。“老哥,我看你是隐居闹市,深藏不露吧?”
“哈哈哈,宋兄弟,我早说过,我不过是比你们多吃了几年米而已!既然你瞧得起我,我就奉劝你们,一条道跑到黑!”
“啥意思?”郑成军听得迷糊。
“世上的买卖千万种,但要摸准一条道,你才能干大!离开晓市,去开间铺子,你们俩准行!”
其实宋家腾也早有此意,只是尚在犹豫,有了旱烟刘的话,他仿佛瞬间被点醒。之前还软塌塌的斗志,立刻被点燃。事实上,有了这两个月的积累,加上二人之前几年的积蓄,刚好可以兑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
事情一旦提上日程,一切就都井然有序起来。邢东子帮忙牵线,宋家腾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铺面。就在正阳街紧邻的太古街上,干干净净的一家小铺子,做杂货铺正合适。郑成军找来风水先生帮忙算了日子,便开始张罗开张了。
开张当天,宋家腾买了一挂很长的鞭炮,他将鞭炮晒在屋顶,据说那样能使鞭炮更响。
就这样,荣记杂货铺正式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