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爷死后的一整天里,宋家腾都没回过神来,这种贴近死亡的感觉,他甚至在当初被沉江的一刻都未曾有过。如果他和郑成军再早一分钟上船,恐怕就要多两声枪鸣了,想到这,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郑成军决定去之前的一位相识那里转转,看能否谋条新路,宋家腾无心跟着,两人便分道扬镳。
郑成军走后,宋家腾来到三钉子娘的住所,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这来,或许这也是他现在的唯一去处了吧。
曼巧见了宋家腾很是意外,她忙跑进屋里叫三钉子娘出来,三钉子娘见了他更是惊喜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她们曾都以为宋家腾已经死了,是为了给三钉子报仇而死,如今见他活生生地站在她们面前,两人都不禁热泪盈眶。
宋家腾断断续续地向她们简述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每每提到乔二爷,他都一阵心酸。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几乎在他们心中可以叱咤风云的威风人物,最后依然逃脱不了被人像块烂抹布似的拖出来。当初,自己为好兄弟报仇被沉江的时候,宋家腾曾以为乔二爷这样的活法才是对的,所以这两年无论乔二爷让他做的事是否正确,他都没有质疑过。可是如今,乔二爷死了,赢的是警察厅的人,那究竟谁的活法才是对的呢?
之后的几天里,宋家腾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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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兴的伤终于好了一些,他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只是腰还不能完全直起来,所以走路的姿势颇为怪异。老太太差人来了好几次,都是过问他的婚事,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小桃北。
他到眼镜店的时候还是清晨,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店里更是冷清得很,只有小桃北和一个伙计在打扫卫生。小桃北穿着淡藕色的洋装,头发剪短了垂在耳后,那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家的小姐。
“咳咳……”陈国兴轻咳了两声低头对着柜台走去,小桃北以为是来了客人,便很热情地迎了上去。
陈国兴抬起头,小桃北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体因为激动开始发抖,她死死地盯着陈国兴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滚!”小桃北的咆哮不仅吓了陈国兴一跳,还吓得小伙计一哆嗦。只见小桃北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根,她奋力地往门外推陈国兴,“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
不由分说,陈国兴被小桃北推出了店门外,为了防止他再进来,小桃北索性直接关上了店门。小伙计见她这副模样,赶紧上前询问门外的人是谁,可小桃北一言不发只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小伙计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小伙计重新将店门打开,陈国兴仍守在马路对面,小桃北便也不再理会他,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每过个把时辰,小伙计就来提醒小桃北,那人依旧没走。
小桃北冷哼,“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走了。”
在小桃北心里,就如同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她自认已看透了陈国兴。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一直到店铺打烊,陈国兴仍守在那里,因为腰酸而靠在一棵粗壮的柳树旁。小桃北出门便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实在半句话都不愿意同他说。
陈国兴快步追上,一把拉住小桃北的胳膊,小桃北又惊又怒,拼命地甩开。嘴里咒骂:“哪里来的狗,竟会拦路了?”
“你若能消气,想骂就骂个痛快!”陈国兴仍死死拉着他,不肯放手。
“你还敢提当年?”小桃北气得咬牙切齿,那样子活像要把他整个吞下去,“你知道当年我遭了多大的罪?陈国兴,当年我没死,就是要看着你有朝一日倒霉,你丧尽天良早晚要倒大霉!”
“无耻的东西,居然还想着让我消气?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上八百六十次也不足惜!”
“是是是,我死不足惜,可当年我也是有苦衷。小桃北,你摸着胸口说话,当初我就没有对你好的时候?你说得都对,我罪该万死!可是死之前,我还是得先把你娶回家不是,这样我死了也能瞑目了。过去我没本事,现在我能给你名分了,总不能再亏待你!你做了陈家少奶奶,最起码衣食无忧,到时候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没有惦记的了。”
小桃北闻言突然笑了,她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陈国兴依然把自己当成那个好骗的黄毛丫头。“做你们陈家少奶奶?我当年舍了命都没有的福分,你觉得我今天还会做那个白日梦?”
“我早猜到你不信,这样吧,你现在就跟我回家,我带你去见二奶奶!”说着,陈国兴作势要拉小桃北走。
小桃北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陈国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说破了天我都不会再信你。我奉劝你,离我远点,否则我哥不会放过你!”
“你哥?你说的是那个小混混?”陈国兴撇起眉毛。
“你闭嘴,我哥现在跟着乔二爷,你不想好过你就去招惹!”
陈国兴仰头大笑,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搞得小桃北百思不得其解,他扶着腰说:“我的小桃北,你真是天真!乔二爷?他不过就是土匪!你还不知道吧,乔二爷已经被我姑夫的手下击毙了,你的那个好哥哥,也不知道躲哪逃命去了,你还能指望他?”
“啥?”小桃北只觉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她没闲心再听陈国兴废话,推开他向正阳街跑去。
小桃北是去找邢东子了,她急于求证陈国兴的话。如果乔二爷真的死了,那宋家腾岂不是也凶多吉少?她一路小跑,终于见到正在理货的邢东子,只可惜他也对宋家腾的行踪一无所知。唯一得到印证的,便是乔二爷的死,是他昨天听陈澜亲口所说的。
“那……家腾八成也凶多吉少……”小桃北带着哭腔绝望地说。
“别瞎寻思,既然我们没得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就说明没啥事。再等等,他离开了乔家沟,一定会来找咱们的!”
小桃北听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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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腾虽然没死没伤,可魂却好像丢了大半,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李赤诚都看不过去,整晚都在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可惜徒劳,宋家腾非但没有笑模样,反而连句话都没有了。
李赤诚束手无策,索性抱怨起来,“这是着了什么魔,汪麻子被邢东子打个半死都没你这个德性!”
“邢老炮凭啥打人?”说到这,宋家腾终于来了点兴致。
“还不是汪麻子私下收长工回扣,多让短工干活,让短工举报了!”李赤诚笑言。
“想不到你小子也会看人笑话了!”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解风情?”
“嗯,木得很!”宋家腾笑着回答说。
李赤诚见他情绪恢复了一些,开始转向正题,“你小子究竟咋了?要是愿意,就跟我说说!”
或许是过于苦闷,宋家腾把自己两年前到乔家沟,以及这两年乔二爷对自己的器重纷纷讲了一遍,最后说起乔二爷的死,还忍不住红了眼眶。语毕,他问李赤诚:“你说为啥好人都命短?”
“你觉得乔二爷算好人?”
“你不觉得他是条汉子吗?”
李赤诚平静地摇了摇头,“他说破天也不过是草莽,如果说早些年不欺压百姓还有些道义可言,这些年勾结资产阶级,几乎是无恶不作。你们乔家沟说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所做之事多半不能见光,出事是早晚的事。小宋,你是聪明人,却太油太滑,所以误错了道。当年是时运不济,现在总该走条光明大路了吧?”
当晚,宋家腾失眠了,李赤诚的话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他开始思考,究竟什么才是光明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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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天,陈国兴起早贪黑地守在眼镜店门口,活像个门神。期间秀娘和念芝都假装顾客去打量过小桃北,小桃北也不傻,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心里也打起了鼓,渐渐觉得陈国兴这次是来真的了。
第五天傍晚,店铺一打烊,她终于没再像往日似的转身就走,而是喊陈国兴送她回家。陈国兴一路上喜不自禁,整个人脚下生风,几乎要跳起舞来。
小桃北掩不住笑,问他:“你究竟打算在我店门口守到什么时候?”
“守到你答应为止。”陈国兴脱口而出。
“答应啥,做你们陈家的少奶奶?呵呵,那我若是一辈子都不答应呢?”
“那我就天天来,来一辈子,反正二奶奶也不肯让我娶别人,她认定了你就是她的孙媳妇了。”
“二奶奶是谁,她怎么会认定我?”小桃北在心里暗问,后来突然想起两年前她之所以能离开同乐舞台,多亏了一封介绍信。那信上,倒是落款为陈李氏,当时她隐约记得眼镜店的老板还问她怎么会认识二奶奶。难不成,那个时候开始,这位二奶奶便注意到了自己?
“想啥呢?”陈国兴将小桃北从回忆里召回现实。
小桃北转身对他说:“要我嫁你可以,我要150块大洋做聘礼!”
“啥?”
小桃北再次点头,“就这要求,你回去问问你爹娘,要是应了,便提着钱来娶我。若是不应,你也不用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