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巧一大早见宋家腾在院子里劈柴,十分意外,“宋兄弟,你咋起来了?”
宋家腾闻言大笑,“我好胳膊好腿儿的,总不能一直躺在炕上装死,等着你和大娘伺候我不是?”
曼巧闻言脸色微红,低着头说:“娘说了,宋兄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别说伺候你几天,就是伺候一辈子我和娘也心甘情愿!不过你劈了这老些(东北话,形容非常多的意思)柴火,这至少要两个时辰吧?”
曼巧这么一问,宋家腾才意识到,自己开始干活的时候还漫天繁星,此刻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上了。突然,他的肚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他这才意识到了饥饿,两人听见这咕噜声都不由得笑了。
不到一会儿,桌上就摆上了一大盘蒸红薯,一盘大葱炒鸡蛋,一盘白菜木耳和一盆菠菜玉米粥和一小碟咸菜。这些都是曼巧亲手做的,三钉子娘现在眼睛不大好,家里的活基本上都让曼巧包了。曼巧干活麻利干净,把整个家料理得一尘不染,虽说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但却是少有的整齐。
“这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哪个不夸我闺女曼巧啊?只可惜了,带着我这个半瞎的老太婆,拖累了她。要是家里日子再好点,没我这个累赘,来说亲的还不踏破了门槛子?”三钉子娘说着,眼眶又有些潮湿。
“娘!”曼巧推了三钉子娘一下,剥了一颗煮鸡蛋塞进她满是褶皱的手里,嗔怪道:“您又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咋的,着急赶我走啊?我早就说了,我就是您闺女,替三钉子给您养老送终,这辈子谁都不嫁。您啊,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曼巧的确是秀气的,宋家腾由衷地觉得,她甚至比小桃北都多了份大气的美。三钉子娘说得没错,就这摸样,一点不输别人家的闺女。按理说,说亲的早该登门了,就算没有说亲的登门,也该有哪家的小伙子看上才对,何至于剩在家里?“那就一个来看中曼巧的都没有?”宋家腾问。
“咋能没有?看上了能咋的,刚搬来时还有几家人来和我唠过这事儿,可后来都让我那个老不死的给闹腾的……起先是天天喝酒,喝醉了就砸就耍。再往后,他又迷上了赌,把你们之前给置办的两样值钱家具都给卖了,还欠了债跑了!邻里之间传话快,家里这个情况,就是曼巧再好,也没人敢娶了。”
曼巧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宋兄弟,前几天你刚来的时候,不是问我,我娘的眼睛咋了吗?我娘不让我跟你说,只说是岁数大了,其实就是我爹跑后那些人天天来追债,我娘上火又生了病,病好之后眼睛就坏了。”
“那后来呢,债怎么还的?”
“还能咋还,还不是没招(东北话,办法的意思)儿了,去找了东和的大掌柜。娘说了,往后不用他月月给钱了,一次性要一笔,就把那债还清了。”
宋家腾环视了一周,难怪两三年过去了,曼巧这么会操持家,家里依然这般清贫。“那现在,没有了陈家的接济,你们靠啥生活?”
一听这话,三钉子娘忍不住笑了,她说:“要不我咋总说,我家三钉子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虽说命短,可结交的都是你们这些好兄弟。自从陈家的钱断了,这家里的花销靠的就都是李赤城了,这孩子本分,自己舍不得吃喝,月月把钱都给我们了。现在,他真像我半个儿子似的了!”
“可码头上那点钱,自己用还凑合,要想养活一家人,还真不容易。亏了曼巧会操持,我看这几天家里吃的还都不错,晚上基本上都有肉腥!”
“宋兄弟,你还不知道吧,李大哥早不在码头上干了?”曼巧狡黠地朝宋家腾眨眨眼睛。
“那是也被去柜上了?”
曼巧摇头,“你走后没多久,李大哥就离开码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也不愿意再在码头上干了。后来他到中央大街上帮人扫铺面,被一位老板看上了,去给人家做了什么‘秘书’。现在干的可好了呢,他的那个店叫什么‘马迭尔’,就在中央大街上,铺面大,可好找了!”
三钉子娘也点点头,她说:“李赤城这孩子可真不错,他心里也相中咱曼巧……”
“娘,您又胡说!”
“谁胡说了,别看我眼睛不好,可我看得明白着呢!你以为他对你好全是冲着三钉子?我老了,没糊涂,我知道这里面有情分在!可是咱家现在这个情况,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哪能再提啥非分要求?唉~”
从曼巧娇羞的脸上,宋家腾也读出了几分韵味,他知道曼巧也是倾心于李赤城的,只是两人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吃完早饭,宋家腾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去曼巧说的那家“马迭尔”看看。李赤城心高气傲,能让他看上的工作,必定不再会是码头那样扛大包的活。何况,他并没有听懂什么是所谓的“秘书”,与其问曼巧,还不如自己去一探究竟。
不知不觉,宋家腾却先来到了乔二爷所开的那家地下烟管。烟管像以往一样,大门紧闭,只是上面多了几张白色的封条。那块写着“农务事务所”的牌匾,已经被劈成两半,立在大门一旁。想当年,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主意,还是韩郎中出的,而他作为入伙人,几天前也与乔二爷一起,命丧枪下了。
想到这,宋家腾便又徒增了几分伤感,于是转身准备离开。正在这时,他发现有大约不到十个人正驻足在烟管后身,其中有男有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他不由得走过去,想一探究竟。那位老妇正用手擦着眼泪,旁边搀扶她的是个扎两个辫子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摸样。
“大娘,你们这是?”宋家腾忍不住问。
“我在等我儿子!”老妇不像是在和宋家腾说话,更像是喃喃自语。
宋家腾只好看向她旁边的小女孩,期待她能给自己答案。不负所望,小女孩开口了,“我爹被他们抓走了,我和奶奶在等我爹被放出来!”
小女孩伸手指着烟管,宋家腾终于明白过了,她爹应该是之前在这里吸食鸦片,这次被警察厅一起抓走了。“那他们有没有说,啥时候放你爹出来?”
小女孩摇头,“他们说要等我爹戒了烟,我们能拿出保释金保证我爹再也不碰那个,才能放我爹出来。”
“那你娘呢?”宋家腾继续问。
“我娘被我爹卖了,我爹为了来这儿,管我奶和我娘要钱。家里没钱,他就把我娘卖到乡下去了,我想我娘!”说着,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他们身后的那几个男男女女也都开始叙述起自己的不幸,有时落泪,有时咒骂。他们当然知道,在这里等下去也毫无意义,他们都交不起保释金,何况就是交了,谁又能保证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真的能把烟戒了呢?这么久以来,宋家腾第一次认识到,乔二爷所做的一切,也不完全都是对的。至少,他今天亲眼目睹了,烟管给百姓带来的悲剧。
临走前,他从怀了掏出了一块大洋,瞧瞧递到了小女孩手中,他嘱咐道:“带你奶奶回家吧,拿着钱好好过日子,别等你爹了。长大了也别学他,好好孝顺你奶奶,有机会等你长大了,就去把你娘找回来!”
小女孩点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一路上步履沉重,宋家腾总算来到了中央大街。他看了看周围各种欧式建筑,体会到了傅家甸所没有的繁华。这里到处都是穿着体面的洋人和中国人,太太小姐们也大都穿着现代,完全没有正阳街上的嘈杂。
正如曼巧所言,马迭尔规模很大,地点在中央大街正中,非常好找。门童将宋家腾请进去,待他道明来意后,便让他坐在沙发上稍候。宋家腾环顾四周,这里的高雅是他未曾体会过的,虽然之前跟着乔二爷手里没缺过钱,可是所到之处所见之人,不过是些粗野莽夫罢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李赤城笑着迎面而来,他身着浅褐色格子西装,脚穿一双锃亮的牛皮鞋,头发光亮地梳到后面,看起来完全不像之前那个苦工了。
“行啊!你小子看起来,混得不赖!”
“就这?”李赤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头,抬起头笑着耸耸肩,“这不过就是身工作服罢了,就和咱们过去那身臭粗布褂子一回事儿!既然你今天来了,我估计你八成也是想通了,怎么样,要不要过来?我和约瑟先生说说,他应该会同意的!”
“洋人?”宋家腾摇摇头,流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李赤城点点头,“洋人咋了,你不会还是过去的旧思想吧?你看看整条中央大街,几乎都是洋人的产业,这里头有俄国人、德国人和日本人。其实,在生意场上,很多时候他们比咱们中国人更懂得经营!”
“想不到,你如今还懂得经营了!”宋家腾语气变得冷漠起来。
“你不用不服气,我懂得也只是皮毛而已,我要学的还很多。可是小宋,你必须明白一点,现在都在谈改革,日子和过去不一样了,再也不是靠拳脚打天下的时候了。山西有晋商,安徽有徽商,咱们哈尔滨自然有我们的老哈商!要想出人头地,就要经商,你有头脑,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