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邢东子造访而心慌的除了六子,还有汪麻子,这意味着他此刻无法再作威作福。邢东子前脚还没迈进仓库,汪麻子便把手里那半个鸭梨塞进身后工人手里,自己则拽过工人手里的麻袋扛在了肩上。令他意外的是,这次邢东子并没有找他的茬,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是问了句:“宋家腾呢?”
汪麻子把麻袋扔回工人身上,狗腿子似的跟过去,“北库呢,咋地了,那小犊子又惹事了?”
“你很希望他惹事?”邢东子斜了他一眼。
汪麻子连忙摆手,“没有,咋能呢,我这不寻思万一他得罪了邢爷,我替您收拾他嘛!”
“我还用你帮我出头?你去把他叫到江边,我在那儿等他。”
汪麻子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去帮邢东子跑腿,见到宋家腾再度好奇心作祟,开始打听起小、邢东子的来意。
“我哪知道,我可没招他,你咋不问问他找我干啥玩意?”
宋家腾的话再次刺伤了汪麻子,他没好气的飙了句脏话转身离去。
宋家腾来到江边,发现邢东子正在买渔家刚捞上来的黄鳝,他的胳膊已经不像之前那般臃肿,只是简单用两条纱布吊在脖子上,气色也好了许多。见宋家腾过来,举着手里的黄鳝憨笑,“你好这口不?”
宋家腾摇头,“没吃过。”
“啥?那你真是不懂口福,这玩意就是人间美味,再喝上两口小酒,賊香!走,跟我回去,带你尝尝鲜儿。 ”说着,邢东子拉着宋家腾要走,却被一把甩开。
“干啥玩意,我这还得干活呢,你想让我扣工钱啊?”
“啧,瞧你那点出息,满脑子就知道工钱。”
“废话,拿我当你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这可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女人指着我养活呢!”
“呦呦呦,就你,还女人?笑掉人大牙了兄弟!赶紧跟我走吧,东家要见你,谁敢扣你工钱,让他找我说话来!”
宋家腾这才安心地随邢东子去了陈府。
算起来,上次来陈府还是他跟二叔前来投靠陈家,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为了这个家族的兴衰而重返故土,并且成功帮助陈国富度过了一次难关。邢东子把黄鳝送去了厨房,然后带着邢东子来到他的偏屋,开始展示他恢复了近一个月的手臂。期间得到了宋家腾由衷的感叹:“还行,看样子残不了!”
半小时后,下人将黄鳝端了进来,另外又切了一盘牛肉,炒了两样小菜,煲了一个汤。这样的伙食于宋家腾而言已经是盛宴,满屋子瞬间弥漫起黄鳝的鲜香。邢东子从炕底下掏出一瓶落了厚厚灰尘的瓷坛子,一脸贪恋地说:“这可是上好的红高粱,去年东家赏的,我都没舍得喝,今儿便宜你小子了!”
两口酒下肚,邢东子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历:“我十三岁那年从家出来,正好赶上陈家招短工,我就进来了。那年东家刚接管东和,这陈家上上下下都不服他,见天的起刺儿!都说东家脾气冲,可也怪了,他就对我好。我这人就这样, 谁要是护着我,我把心都掏给他!你别看东家平时爱黑脸,可他护犊子,你跟着他受不了屈。”
“我不像你,我就是个卖苦力气的,没人管没人护,谁给我结工钱我给谁干活!唉,别说,黄鳝这玩意真挺带劲!”
“那要是让你跟我似的,直接跟着东家你乐意不?”
面对邢东子突如其来的邀请,宋家腾显然非常意外,他当然知道当伙计比当苦工强得多,但伴君如伴虎也是戏文里常唱的。正在他犹豫之时,门被推开了,陈国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眼睛扫了一下宋家腾,最后落在那一大盆黄鳝上。“我说路过这院子里怎么就飘着香味呢,敢情儿你们在这吃独食儿呢。”
邢东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哪儿来的什么路过,陈国富住在前堂,怎么也不会路过他的屋前,这分明就是有意而为之。可陈国富天性要面子,明明看重宋家腾偏偏要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邢东子看穿了他,低着头有些忍不住笑。
“都来了就一起吃点呗,这玩意贼香,我头回吃。”
“头回?也是,你们那穷乡僻壤的,也没啥稀罕物。回头让东子带你上正阳街上转转,好吃的海了去了,保证你哈喇子都收不住。东子,你带他去好好转转,别整的我手底下的人都跟土包子似的。”说着,陈国富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拍在桌上,拿起旁边闲置的筷子开始与二人共享美味。
宋家腾没怎么喝过酒,但是不矫情,抬手便是一盅一饮而尽,陈国富笑着对邢东子使了个眼色,看来是对于他的豪爽颇为满意。邢东子借势继续说道:“家腾兄弟,咱俩长春走了一遭,也算是朋友了。现在我这手臂还没彻底恢复,东家身边需要人手,我倒觉得你正合适。”
见宋家腾不语,陈国富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别勉强,不愿意就拉倒……”
“行!”
宋家腾一口答应下来,陈国富放下手中的筷子,从炕上下来,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东子,那以后这小子就住你这屋吧,你帮着拾掇拾掇,缺啥少啥就置办。你们吃吧,我去柜上看看。”
“得嘞!”
从邢东子屋里出来,陈国富却并没有去柜上,而是直奔前院。老夫人正坐在摇椅上打盹,迎儿坐在一旁剥着莲子。陈国富装模作样地走过去,到她身边问了句:“老夫人寿宴上的礼单我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我带你去找。”迎儿应道,起身将手里剩的半个莲蓬丢进筐里,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向屋后走去。陈国富见四周没人,便紧随其后,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来到房后的四棵松树底下。
迎儿垂头不语,陈国富也紧张地直吞口水,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尽管驰骋商界,可在情感面前,陈国富俨然还是个孩童模样,他眼神飘忽着,时不时扫迎儿一眼,继而再度闪开。“那个…我要去柜上,你看看你缺点啥,我回来顺便带给你。”
“啥也不缺。”
“咋能啥都不缺呢,你们女人不都兴戴个钗啊涂个胭脂啥的,我也不懂,你喜欢啥你就说,我买给你!”
“真没啥,我不图你钱!”迎儿有些急了,抬起的脸颊开始泛红,眼睛里甚至泛起了闪闪泪花,这可吓坏了陈国富。他哪见识过这副阵势,平日里倒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哭,可迎儿如今马上就是他的女人了,可还没人教会他怎么哄自己的媳妇。
“没说你图,可老爷们挣钱不就得给媳妇买好东西吗?”
“谁…谁是你媳妇了?”迎儿娇嗔地锤了陈国富一下,刚刚哭丧地脸此刻又堆满了笑意,“你要真要买,我倒是见了小少奶奶总用着一种香脂,叫啥雪膏,可香啦!”
陈国富点点头,一脸诚恳,“行,你等着,我就去给你买雪膏回来。”
迎儿口中的小少奶奶就是陈柏康的小儿子,陈国烨的夫人罗雪芙。罗雪芙是道里区大酒商罗云的二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读过新式学堂,无论穿的还是用的都相当讲究。当年罗雪芙嫁入陈家时,所带嫁妆曾轰动大半个哈尔滨,所以她在陈家也理所应当地受到公婆格外的宠溺。陈国富往日里与这弟媳鲜有交流,每次也不过是就着玉宝和她搭上几句话罢了。为了达成迎儿的心愿,他想都没想就直奔正房。
陈国烨不在,罗雪芙正哄着玉宝丢口袋,玉宝见了陈国富笑着跑过来,陈国富俯身将他抱起,对着他的额头狠狠地亲了一口。小玉宝非常受用,咧开嘴笑个不停,罗雪芙微笑着凑过来打招呼:“六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玉宝?”
陈国富打量着眼前的娇媚少妇,她身着藕色娃娃裙,白色皮鞋,比街上那些女学生还要洋气。陈国烨也的确好福气,这种家族联姻多半都是父母包办,很多豪门小姐不是歪瓜裂枣就是骄纵无礼,难得罗雪芙知书达理。秀娘倒是在背后嚼舌根,说私底下雪芙的婆婆抱怨过儿媳不懂勤俭,穿戴奢侈。但毕竟是在娘家就是富养起来的千金,何况又是带着大笔嫁妆来的。
“今天柜上没什么事,去得晚些,顺便过来看看小玉宝有什么想吃的没有。”陈国富回答说。
“六哥您费心了,他个小毛蛋子,哪里吃得了多少,买回来多半都败坏了!”
“陈家就这么一个宝贝曾孙,是我奶奶的心头肉,就是败坏咱也供得起。玉宝,想吃什么,告诉六叔!”
“糖葫芦,还有提拉米苏。”
“什么拉苏?”
“哈哈哈,是提拉米苏,老毛子面包店里的点心,他就爱吃这些甜食,牙齿都吃坏了。”
被罗雪芙一笑,陈国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想自己还真是个不了解这些洋玩意,回头多买一块给迎儿也尝尝。他一边大一应着玉宝的要求,一边又打量起弟媳来,罗雪芙被他盯得不自在,不由得扶起了脸颊。
陈国富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我姑说,让我问问你平日里脸上都擦些啥,她说你的脸是咱家看着最嫩的。”
罗雪芙闻言温婉一笑,“你说这个呀,等我一下。”她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捧着个手心大小的圆铁盒出来,“喏,就是这个,雪花膏,百货公司都有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