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或许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陈澜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她指着周企仁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你这个老瘪三，你居然打起我女儿的主意了，你咋寻思开的口啊？你别忘了，你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越活越回旋（回旋，东北话，退步的意思）是不，连脸都不要了，我看你是活到头了，一天不如一天！”
周企仁也不反驳，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他今生唯一爱上过的人，尽管已经半老徐娘，却仍是那么迷人。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没能让她笑，成为让她哭的人也未尝不可。
“人一辈子，不就活三个字嘛！”留下这句话，周企仁浅笑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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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陈澜就病倒了，不吃不喝，夜里烧得说起了胡话。柳之渤当差回不来，陈国富便在柳公馆守着，突然想起自己受伤不省人事的时候多亏武新月的照顾，便差邢东子去带话，没想到她二话没说就跟着来了。
服了药，陈澜终于睡下了，武新月把陈国富从屋里推出去，“虽然是土方子，可退起烧来绝不含糊，还能去火气，你就放心吧！你一个大男人，守在这儿没用，先去睡会儿吧，我有事儿叫你。”
陈国富心头一热，刚想拉武新月的手，武新月却把手往后一抽，给了他一个决绝的眼神。
眼见着陈国富下楼，武新月刚要回去，就看见柳荷儿正偷偷透过门缝往里看，于是忍不住笑了，“想看就进来呗，自个儿家还弄得跟做贼似的！”
“你才做贼似的呢！”柳荷儿瞪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她怯生生地来到床前，看着嘴唇泛白的陈澜，内心充满自责。
“急火攻心，应该是气坏了！不过没事儿，睡醒了跑几趟茅房，泄了火就好了！”武新月轻声说。
柳荷儿虽说骄傲，可好歹还是分得清的，武新月帮她照顾母亲，谢总是要道的！
“谢谢啊！”
武新月挑眼看她，“柳家的大小姐，居然谢总这个交际花？这件事儿传出去，够上报纸的啦！”
柳荷儿唰地一下红了脸，起身要走，被武新月一把拉住。她憋不住笑，“你这人，咋这么不识逗呢？不过我也不让你白白跟我道谢，你给了我好脸色，我就还你个忠告。老话说的好，缺啥惦记啥。都说我这人皮实，那是因为我打小就没娘疼，被人欺负的时候别人娘总像个老母鸡护崽子似的把孩子护在身后，可我只能靠自己。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有娘，也一定悄悄地躲在她身后，等着她保护我。可惜啊，我这辈子只有自个儿保护自个儿的命！”
“我五哥想护着你来着，是你自己不肯答应！”柳荷儿嘟囔着。
“那你觉得我为啥不答应？”武新月反问。
柳荷儿翻了个白眼，“没瞧上呗！我五哥白手起家，不像那些豪门旺族，有大把的家产可以继承。”
武新月闻言笑了，她竖起一根指头，在柳荷儿额头上点了一下，“小丫头片子，就这么说你五哥？你五哥虽然没有了门第撑着，可他讲道义有脑子，这辈子都穷不着！何况，他还胆识过人，是我见过最爷们的爷们，比外面那些富家老爷们强白套！”
“那你为啥不答应？”
武新月不接茬，反过来问她：“你眼里，我是啥样人？”
柳荷儿不吱声，武新月被她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有啥好藏着掖着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都咋说我的？交际花、狐狸精、不正经的女人……”
“可我五哥不在乎！”柳荷儿打断她，她真想告诉她，自己这位坐怀不乱不近女色的表哥是如何在众人面前夸赞她的。
“可我在乎！”武新月一脸认真，“我这辈子能碰上你五哥，那是我的福分，我也相信跟了他，再没谁敢欺负我。可是，我能给他啥呢？我站在他身边容易，可是想挺直了腰板站在他身边，那就不能光琢磨着他能给我啥，也得看看我能帮他啥！他现在，还没到需要我的时候呢，要真到了那天，就是火焰山我都敢陪着他闯，若是眨一下眼我就不是武新月。”
听到这儿，柳荷儿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妈给陈国富说了那么多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他一个都没心动，却唯独对一个舞女情有独钟了。表哥说的对，武新月的确不是一般的姑娘，甚至许多男人都不如她。
她开始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她表面上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其实活的比谁都明白。原来心里有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占有什么，有时候只是想为对方做点什么。
而今，她能为宋家腾做的最后一件事，恐怕就是保他周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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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澜病好后，终于在武新月的劝说下想通了。
陈柏延回到哈尔滨，柳之渤受到指派全线配合东北军收复中东铁路的行动，苏联方面态度极其强硬，包括苏联印刷厂在内的苏联工厂都开始延迟发放中国工人工资，哈尔滨彻底陷入日俄两方的双重压力之中，工商两界怨声载道。
好几天不见影子的柳之渤终于回了趟家，听陈澜说了女儿的事，平静得令陈澜意外。
“如此看来，嫁给周企仁，最起码还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我这两天也在琢磨，去了南京，以她的性子真当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陈澜摇摇头，这个包票她也不敢打，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逼急了她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
“可真嫁给周企仁那个糟老头子，我实在不甘心，咱荷儿可还是个大姑娘呢！老柳，那个姓宋的小子，就真没别的法子了？”
柳之渤摇摇头，“石泉小野那边咬着不放，警察厅总要顾及领事馆！现在和苏联已经剑拔弩张了，总不能再和日本领事馆起冲突吧？况且我此去不知何时回来，你们娘俩总该有个靠山。周企仁若能护你们周全，也未尝不可啊！”
陈澜叹气，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突然病倒，除了被柳荷儿气的，还有周企仁临离开前的那句话。
“人一辈子，不就活那三个字嘛！”
那是当年她嫁人前夕亲口对周企仁说过的话，当时周企仁问她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一个穷警察。她却冷冷地抛下了这句话：“人一辈子，不就活那三个字嘛，我乐意！”
回忆起来，自己当年有多骄傲，如今就有多可笑。周企仁是在报复她吗？
可柳之渤说得对，自己就算看着柳荷儿，还能看一辈子吗？
她突然有些恨那个姓宋的臭小子，怎么就把自己聪明伶俐的闺女，硬是迷成了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