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从齐心湖地铁站钻出地面。马路对面,就是他要回家的方向。
他毕业后一直在一家知名的IT公司工作,两年前被公司派到国外办公。这次回来以后最大的感触是人又多了。这本来就是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区,尽管都是五、六层的火柴盒型板楼,没有几栋高楼大厦,但是楼里房间小,住户多。稍微拿计算器按一下就知道,一栋六层楼有四个单元,每个单元的每一层有三套房子,按照每套房子里住标准三口之家计算,那一栋楼就是二百一十六个人。在这个社区一平方公里的面积内,有一百栋左右这样的楼房,也就是说整个社区应该有两万多人。根据社区服务信息网上的介绍,社区的最新实际人口已经达到三万五千人。
这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人住哪儿呢?他们肯定不会是睡在街道上,汽车道和自行车道上是有汽车飞驶的,躺在上面会有生命危险,因为不是合法的道路交通参与行为,出了事故至少要自负一半责任,不是很划算。而人行便道已经被各种汽车横七竖八地长期占领,非说不让车骑上便道,它非要骑,人是肉做的,车是铁做的,人终究不敢以螳臂当车。他们也一定不会睡在防空洞里,那里早在几年前,已经变成公开的垃圾倾泻场所,谁手里有个不想要的东西,从防空洞敞开一条口的石门扔下去,东西立刻被黑暗吞噬。人要是想进防空洞休息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必须自备防毒面具。地铁里站里的条件倒是很不错,但是那里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和充裕的安保力量,顶多能够免费享受夏天的冷气和冬天的暖气,过夜是不能指望了。他们只能是挤在那一百多栋楼里,原本住三个人的房子,现在住进五个人、六个人,反正房子是睡觉的地方,摆得下一张床就行。
按照往常,杨恒会直接回家,但是今天他的目光被马路对面的门脸房吸引住了。地铁出来正对面有两家房屋中介。大概它们本想门脸挨着门脸营业——在其他地方都是这样的,类似于麦当劳和肯德基。有竞争对手的地方,说明有市场,有市场就大家一起赚,赚多赚少看各自吆喝的本事。但大约是因为房屋格局和租期的缘故,现在两家店并没有靠在一起,中间隔了一间卖酱肉的小店。
杨恒以前没有注意过这家店。它实在不起眼了,隔着玻璃门从外面看,酱肉店只有大约两米的宽度,勉强摆得下一个玻璃柜台。柜台后面黑乎乎的,似乎没有开灯,勉强能看出来也就是容一个人转身的空间。房屋中介的地盘大,酱肉店的面积小,像是被两个相扑运动员挤在中间的体操运动员。
酱肉店门口摆着个一人多高的易拉宝,上面写叙述文般地记载了店铺如何在老城区发起,从自家家传的密制配方酱出入口即化、回味无穷的酱肉。杨恒正耐着性子读易拉宝,柜台后面一位系着围裙的高个子大妈站起身来,问杨恒要点什么。她的声音爽朗高亢,字里句间的音时不时被含混地囫囵吞下,像是含着块酱肘子,一听就知道是地地道道家传几代的本地人。
“您是老板吧?”易拉宝上面的图片让杨恒感到嘴里充满津液,他一边咽口水一边说。
杨恒抬脚迈进玻璃门的瞬间,迎面扑来一股酱香味。那香气浓郁醇厚,他鼻腔里的每一个细胞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油润,他仿佛已经体会到了一小片肉划过味蕾的滋味,恨不得此时兜里能掏出一瓶白酒,当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这味道让杨恒想起奶奶亲手做的酱肉,以前他家屋里经常挂着正在阴干中的酱肉。他站在酱肉下面,仰头看,垂涎欲滴,盼望一、两块渣子能刚巧掉进他的嘴里。但是他知道,为了能够尝到味道最鼎盛的酱肉,他必须得耐心等待。于是他闭上眼睛,砸吧砸吧嘴,在冥想的世界中看见奶奶下厨烙几张脸盘子一样大的饼皮,炒四、五道菜,然后把酱肉切成硬币后的薄片,在旁边摆上一碟甜面酱。他用酱肉作刷子,在肉的两面蘸上甜面酱,再把酱蹭到饼皮上。等嫩黄的饼皮全部被染成棕红色,他把酱肉放到饼皮的正中央,在它周围布上炒菜,尖椒肉丝,韭菜鸡蛋,蚂蚁上树,豆芽肉丝,醋溜土豆丝。最后包好饼皮,当饼皮像一件小衣服,把酱肉和炒菜裹起来的时候,也把它们的香气一并束在拳头粗的卷卷里。他活动活动面部肌肉,把嘴巴咧到耳朵根子处,吭哧一口咬下半截卷卷,顿时他的嘴巴被填塞得满满当当,再也不舍得打开。
“是啊。”大妈把身体探到柜台上放,伸出胳膊指着易拉宝:“那上面说的是我家。”
“您亲自站柜台啊,怎么不招个服务员?”
“咳,小本生意。”大妈笑着说,“招什么服务员,自己来呗,有时候我儿子来帮忙。”
杨恒想,这大妈笑起来的样子也像他奶奶。他奶奶要是再年轻些就是这样子,短头发,圆乎脸,高个子,腰板笔直,因为天天干活,手掌由嫩变糙,由糙变油亮。
杨恒指着易拉宝上的地图问:“这是新开的店吧。”
“是啊,第二家店。我们那个老店在老城里。”
“城里好啊,城里的老本地人好吃这一口。这边可能不行,哪儿的人都有,口味千差万别。”杨恒怀疑这里的生意不好做,这么半天,除了自己,他没看见一个客人进来。
“嗨,现在这城市越来越大,哪还分得清老城区、新城区的,都一个样子。再说了,哪来的人不也得吃饭吗?东北来的红肠,华中来的鸭脖子,都是外来味道,本地人不也排长队,照吃不误。我这卖的自家口味,有人不爱吃,就一定有人爱吃。只要还有人爱吃,那就行。”大妈倒是心宽得很。
“也是啊。”杨恒扒着柜台往里面看,两层搁架上摆了好几种酱肉,哪种他都觉得不错,舍不得放弃。可终归肚量是有限的,来日方长:“得,给我来块牛肉吧。不用太大,一个人吃的分量。”
“成,没问题。”大妈利索地拎出一个块肉,放在案板上切成片:“觉得好下次再来,我这来的净是回头客。”
等杨恒转身出来的时候,可就不像他进去时那么容易了。就在他进酱肉店的那么一会儿工夫里,门口两边的便道被各种型号,大大小小的电动摩托车占据。杨恒一出门就陷进摩托车迷宫中,摩托车的把手、支架、后座,像很多根悬在空中的防爆刺,严防死守地把杨恒围在中间。
就在这个位置不远的地方,小学的一天中午,杨恒把自行车锁好,回家吃中午饭。一刻钟后,当杨恒再下楼,自行车不见了。杨恒奶奶冲到摆出所报案,警察叔叔两手一摊,说不好出警,一辆自行车,长着轱辘,又没有定位系统,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跑出他们的辖区范围。同时,他透露出一个线索,在三公里外的高架桥洞下面,有二手自行车交易市场,说不准偷车贼会去那里销赃。于是杨恒奶奶马不停蹄地赶奔交易市场。她刚刚抵达,还没有歇口气,就看见有人推着杨恒的自行车朝她走来,车锁已被拆掉。杨恒奶奶一把抢过自行车,将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一顿,那人自知理亏,一声不响地撤退。
偷自行车是因为能卖钱,现在卖不出价钱了,“永久”、“飞鸽”已经永久的从实现中飞走。取而代之的是电动摩托车。为什么是电动摩托车?因为人们忙,有大把的事情要赶时间,一步落后,这座城市的上千万人就会赶上来,踩着你,越过你。
一位大妈拖着小车,步履蹒跚地从摩托车阵边缘寻找下脚的地方。看样子,她应该是从的不远的菜市场出来。她的腿脚已经被赶到便道下面,小车却挂还在摩托车的支架上。大妈一边使出浑身力气把小车拽下来,一边气愤地骂道:“这个穷人住的破地方。”
摩托车阵外围左半圈又涌上来一群穿白色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挂着胸牌的年轻人。没有人理会大妈的骂声,他们是被杨恒吸引过来的。他们正百无聊赖地在自家门口抽烟聊天,蹲的蹲,站的站,抽累了就打一个电话。杨恒因为在摩托车阵中找不到出口,四处张望,看起来就像是在往中介的房子里看。中介的顾问像巴普洛夫反射一样,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左一声,右一句地问“先生,要租房吗?”看到这一边的中介顾问有所行动,另一侧另一个公司的中介顾问也按耐不住地围上来。他们摇晃身体,抬高嗓门,希望得到杨恒的注意,点自己的牌子。
杨恒被他们南腔北调地吵得十分不耐烦,他很不喜欢这种局面,他们像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自己像是随时待被撕碎的羔羊。他把刚买的牛肉高高举过头顶,怒睁圆眼,在原地转身一圈,挑衅般的冲中介们点头。
中介顾问们愣了一下,相互看看,反应过来没有人要租房先去买酱牛肉的,于是悄无声息地退回去,蹲的蹲,站的站。
杨恒得空找到一条能够通过又不会划破腿的出路,来到右手边的中介前。他定住脚步,一声不吭地等了足有一分钟,没有一个中介顾问搭理他。经过刚才的尝试,他们已经认定他不是潜在的租客。这反倒激起杨恒拿他们取乐的念头。他中介的落地玻璃外墙,假装自言自语地念叨:“这房子看着还行啊,价格也不算贵。”
已经散去的中介顾问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反应迅速地转回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杨恒靠拢。有一个中介顾问刚刚走出他们的门脸,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一只脚才沾上台阶,离杨恒的位置最近。他问:“你要租哪儿的房子?”
其他中介顾问见被别人抢了先,一脸的兴奋立刻回到面无表情,脑袋瞄着刚走出门的那个小伙子,用眼神说“便宜你小子了”。
杨恒扬扬下巴,冲中介门脸背后的院子说:“就你们店面后边这一片吧。”
“你要租多大的房子?”
“两居室的吧。”
“那正好,这后面都是两居室,有精装也有简装的,看你要什么样的。”
“房子干净吧?有的那房子里堆得乱七八糟,到处是东西,没法下脚。”
“这你放心,屋子里都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房东的杂物。你入住前我们会派人打扫的。”
“怎么也得是带家具家电的啊。家具不能是简易的,几根棍子支块布就当衣柜可不行,那种东西摆在那儿就不像是过日子。家电也不能太旧,什么电视机没影,洗衣机不下水,空调不吹冷风,那还不如没家电,操心。”
“签合同的时候我们都得跟房东检查好了。要不咱们看看房子去?”
杨恒一摆手,说:“不着急,怎么着也得先了解了解,省得跑冤枉路。大概多少钱?”
“五千到六千吧。”
“五千到六千?贵了点吧。”杨恒眯起眼睛,不屑的样子:“这片房子这么老,两居室能有多大面积,四十平米?”
中介哼了一声:“哪儿啊,四十也太小了,怎么住啊。五十到七十平米。”
“五十平米要六千块啊?”杨恒特意拖长数字部分的发音,嘴型箍成圆鼓鼓的O型。
中介身高得有一米八五,沿着脑袋中轴线,头发用摩斯抹得朝天立起来。下巴上留一小撮胡子,弯弯曲曲,说不上什么形状。脖子上戴一条比小指细一点的金链子,隐藏在衬衫后面,但是通过敞开的领口还是能看得到。手指上戴一枚金戒指,与金链子遥相呼应。他挺挺胸脯:“你也不看看这位置,多好啊,对面就是地铁站,那前面是汽车站,到那儿都方便。往那边走五分钟是大超市,再稍微远一点是购物和娱乐中心。这一整条街都是餐饮,高中低档,吃什么随便挑。别说你了,我们自己人都这后面租房子。”
“恩,看到了。”杨恒故意掂掂手中的酱牛肉,“那好房子都被你们自己挑走了吧?”
“哪儿能啊,房子还不多的是。房主自己都不住这儿,净是出租的,就是因为租金高啊。”
“那——有没有便宜点的?”
“都这价格,便宜了人家房东不租。”
杨恒遗憾地摇摇头。
看到杨恒为难的样子,中介忙又说:“可以合租。两居室,一人一间。一间就便宜了,三千到四千。”
这句话又点燃了杨恒的兴趣,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还能这样啊。哎,你刚才说是两居,有客厅没有?”
中介无奈地摊开手:“客厅?这种老房子哪有客厅,一共才五十平米。”
“不对吧,没有客厅——人家原本那是一室一厅吧。”
“咳——你不是想找便宜点的嘛。”中介瞟了一眼四周,“加一张床不就能当卧室。”
“哎呀,这个比较麻烦啊。”杨恒看向地面,似有为难之意,“我这还经常有人来,来了不能都坐在床上吧——我知道,我知道,要想地方大,价格就得高,是吧?其实反正也不是我自己掏钱,何必省着呢。你说呢?”
中介琢磨话里的意思,想杨恒大概是公司外派人员。这样的生意最好做,公家出钱,价格基本不成问题。他忙不迭地说:“是啊,关键是自己住着舒服最重要。”
“六千?这位置,这环境,这装修家电,这服务,六千确实也还行,是吧?”
中介愈发觉得这笔生意成交的可能性很大了,他略有得意地看看周围的同事,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好运主动撞上门,躲都躲不掉。“那可不是,真不算贵,这还好多人抢呢。最近这价格越来越贵,晚租不如早租,过些日子说不定房东又涨价了。要不带你先看看房?”
杨恒摆摆手:“不用了,我就是想看看我那房子能租出去多少钱。”
中介稍稍愣了一下,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白耽误了半天功夫。他想发作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往地上吐了口痰,阴沉着脸回到店里了。,
“嘿,干什么呢?!”
杨恒正在暗自偷笑,这点乐子权当是饭前的开胃菜了,这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