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隔墙有人
竹叶青2017-02-07 14:414,741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物业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这注定是个不能早归的夜晚了。

  严经理把他的椅子从办公桌后面搬出来,放在空位置上。如果还坐在朝向办公室大门的红色墙壁和办公桌之间,会让他像个正在升堂的老爷。他担不起审判的责任。老导演,米音非,狗妈妈,黄渤以及其他人有的站,有的坐,在办公室中间围出一个小圆圈。这个时候,严经理要和他们在同一阵线上。

  岳云芳站在圆圈中间,低头不语。

  “说说吧,怎么回事?”

  在一片沉默中,老导演最先发话。他的语气中没有平时的强势与急迫,更像是位循循善诱的老者,沉稳宽和但依然不失威严。眼下这个断是非的场合,由他这个年龄最长业主委员成员主持是最合适不过的。

  从搬进阁楼的那天开始,岳云芳就非常清楚她必须冒被发现的风险。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一旦被发现时该如何回答。她可以说她家境可怜,流离失所,在外打工收入少,迫不得已寻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祈求博得同情。她还可以假装上当受骗,轻易听信他人花言巧语,无辜受到牵连,以为那是正式对外出租的房子。又或是说她一时迷了心窍,想捡个便宜,事情虽然做错了,但刚刚住进去没几天,请求减轻处罚。

  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把所有已经烂熟于胸的理由又在脑子里转了几圈。然而,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决定讲真话。当她打定主意以后,感到走起路来身轻如燕,神清气爽,不像是被人抓住把柄,倒似遇见喜事。她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忧心忡忡了,说起话来也恢复了曾经的快人快语。

  “我就是偶然发现阁楼里没人住,空着很浪费。”

  导演说:“浪不浪费,轮不到你判断,有业主委员会和物业呢。”

  “这我知道。我们对生活要求不高,有地方睡觉就行。我想能省下租房子的钱,省下来等将来回家养老用。”

  这是岳云芳的真心话。大女儿结婚时,她也只是匆匆忙忙回去参加婚礼,婚礼前的筹备都是她婆婆、大女儿的奶奶操持的。她在老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心惦念着她那几个老客户。如果她在老家时间太长,他们会不会换小时工?她把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就是想多挣些钱,她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客户。

  “你怎么拿到钥匙的啊?”严经理问。阁楼的钥匙一直在他手里保管,如果说钥匙失窃,他是要承担看管不利的责任的。

  “去年,你们修房顶时,钥匙在施工队手里,我拿去复制了。”岳云芳停了一下,赶忙补充道:“这不关他们施工队的事啊,他们不知道,是我偷偷复制的。”

  岳云芳想到那个带她看阁楼的大哥,她能套上一些近乎的老乡,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正是因为他,让她有了住在阁楼的机会,她不想连累他。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房顶修完后过了一段时间吧,具体我忘了。我想着刚修完,你们可能还需要上去检查,就没急着搬。我是不常地过来看看情形,确定没人往上面跑了,才搬进去。”

  “有谁知道你住那儿吗?”

  “有几个一起出来干的老乡,不过他们都不在这个小区的。这种事儿哪能跟太多人说啊,人多嘴杂。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差点说漏了嘴,别人就更说不准。指不定什么时候从谁那里走露了风声,就露馅了。”

  “小区保安从来没有拦过你吗?”

  “我就说我是来打扫卫生的。我在你们这小区确实有几个客户,保安又不知道是哪个客户,什么时间要的小时工,他们不会核查,所以进来挺顺利的。来的次数多了,他们也不问我是干什么的,直接开门让我进。”

  “小李子知道吧?”米音非问。

  她想起小李子的话“不要管邻居的闲事,惹事生非”。他早就知道了,那个周末,在他就要离开小区前,不是无理取闹地找米音非麻烦,只是想告诉她这个不明就里的新人一些情况。是米音非误会了。她曾经以为他在说隔壁和楼下的邻居,他们怕她发现自己生活里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她不知道,她还有一个隐形的邻居。

  “小李子挺机警的,他当自己是侦探。我说打扫卫生,但总是有进没出。开始时,我跟他说是因为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做了交接班。时间久了,他不信,在后面偷偷跟着我,就被他发现了。”

  “但他从来没汇报过啊。”严经理自言自语。他既没有听小李子,也没有听保安队长说过。他们要么是瞒报,要么是同流合污。

  “是我求他不要讲的。我跟他说姐姐不容易,我也没做伤害业主的事情,只是想找个地方住。一旦找到合适的住处,我马上搬家。我肯定小心谨慎,不让别人发现,不给他找麻烦。”

  岳云芳转向米音非:“他找你那事我知道。本来我害怕他一五一十跟你都招了,结果他走后好几天,我看你没有什么动作,这才放心。但毕竟你搬进来,就增加我暴露的风险,所以那个时候我开始想得找个退路。”

  米音非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可是我搬来前,501和502都有人住,你就不怕暴露吗?”

  “他们跟你情况不一样。501原来那家经常不在这边住,就算在,我也知道,他们会喊我去干活。我在他们面前出出进进不会引起怀疑。再往后他们干脆就搬走了。502——”岳云芳看向黄渤。“晚上不在家。他晚上9点多出去,我就在外面等到10点再回去,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就是睡觉。等到白天,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6点半左右我就出门了。我们从来没碰上过面,是吧?”

  她最后这句话是问黄渤的。黄渤看了一眼狗妈妈,在他们以为安全的两层楼活动范围内,原来还有别人差点成为目击者。他迅速地把目光收回来,庆幸地点点头。

  “你们楼下的人不怎么看得见,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真遇上了,他们从来不问什么。就算问起来,我也有办法,就说是去楼上干活。但你就不一样了——”岳云芳指的是米音非:“被你看见了,我不可能还说是去楼上干活。我只能观察你的作息时间,想找到点规律。本来我看你上下班还算有规律,但是后来在家里呆着,是因为生病吧,我就很难办。每次出入得特别小心,防着你突然出来。”

  “所以你第一次到我那里打扫卫生的时候,跟我说的那些话是想让我搬走?”

  现在回想起来,岳云芳说的那些故事不是没话找话、顺口一说。表面上她替米音非着想,实际有她自己的目的。

  “哎······我就是想试试,万一你能搬走,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那是最好不过的。哪怕你暂时回避,晚点再搬来,给我留出周转的时间,那我可以找到房子,悄悄地把我那些东西搬出去。可我听你说话的口气,再看见后来各种物件运进来,就知道不可能了。”

  米音非问:“你是住在502上面的阁楼里,为什么我上边的阁楼里会有今年6月份的包装盒呢?”

  岳云芳无可奈何的苦笑道:“这就是命里头安排,没办法。如果不是我落了东西在那间屋子里,说不定你们还不会发现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原来是在你上面的阁楼里住。”

  “什么?那你是——”

  “是什么时候搬的,还是为什么搬?”岳云芳捋了捋她的头发,“呵呵,你住在我下面,我心里不踏实啊。每天回到阁楼里得蹑手蹑脚的,生怕被你听见什么动静。虽然502有人住,但毕竟是在白天,晚上相对安全些,这样或许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所以我趁着那个周末,你不在家,502也不在家,换了一个房间。”

  岳云芳说的是米音非去草原旅行的那个周末。按照惯例米音非实现通知她不用过来打扫卫生,没想到无意间毫无保留地向岳云芳合盘托出旅行计划,因此让她抓住机会。

  “这么说来,我听到的手机震动声,还有垃圾袋挪动,是你搞的了?”

  岳云芳斜着眼看米音非,她在思考,她不记得这些事情。“这么长时间了,真的说不准哪里有疏忽,原来早就被你发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米音非咬了咬嘴唇,她心里还有一个疑惑,说出来可能会牵扯到更多的人。但是除了她,没有别人会在意。这是她和岳云芳之间的事,毕竟她们俩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也夜里听到两个人对话,一个人是你,另一个男人,他是谁呢?”

  岳云芳愣住了,哑口无言。在她下定决心坦白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为了掩饰那个人,她和他分别出入小区,她独自在漆黑的房间里等待,她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要受罚就让她一个人受罚吧,保护他,他还能继续保住他的工作。

  她几乎快要成功了,她的交代接近尾声。他们愿意怎么处置她,她都坦然接受,毕竟整件事情的起因是她的主意。但米音非是怎么知道另一个人的呢?难道是那天夜里,她因为焦虑和急躁,身不由己地抬高嗓门吗?她在他的提醒下很快压住声音,但看起来还是让米音非听到了。这楼板,怎么会这么不隔音?

  事到如今,埋怨楼板无济于事。她既然走到这一步,必须要尽牙关坚持自己扛下去。

  “是你听错了,就我自己,哪儿来的对话?!”

  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嬉闹声,紧接着是“嗵嗵”的蹦蹦跳跳声音,从托管班放学的孩子们像出了圈的羊,撒开了花往外面跑。有些家长已经在楼外等候多时,拉上孩子们匆匆离去。有些家长还没有到,孩子们就在门厅里拉拉扯扯地有说有笑。

  物业办公室就在门厅的左侧,门口留着一道缝。除了寒暑假,孩子们每天在物业办公室附近玩,他们从没见过今天的阵势。大人们表情严肃,眉头紧锁,身体紧绷,架着胳膊,全神贯注地围在一起。孩子们看不清大人围着的是什么,他们扒在门口东张西望,嘻嘻哈哈地破坏了庄重的氛围。

  “都干嘛呢?快上一边玩去!小心回头有人收拾你们。”

  孩子们听到这话一窝蜂地逃散了。

  理发店的王老板干完最后一单活,把晾在外面的毛巾收回到屋子里,准备回家。他取单车的时候路过物业办公室门口,正赶上孩子们在看热闹。

  这些小东西,每天放学的时候都得闹得天翻地覆,真是没办法。

  但是当王老板自己看清楚物业办公室里情形时,他也不由得奇怪起来。这是在干什么呢?屋里的人大部分他都认识,有几个可以说是他的老客户。他一眼看出来他们是一个单元的业主。这个夏天,那个单元状况层出不穷,难道又有什么事吗?

  王老板拉开大门,挤到业主们旁边。因为互相认识,没有人因为他的不请自来表现出厌烦。他知趣的一声不吭,从人群缝隙里看向众目睽睽的焦点。那是一个小巧的女人,他见过她,在河西区的工地上。

  “那个人是我!”

  一个沉稳、坚定的男人声音响起来。

  这是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声音,从老导演到米音非,从严经理到王老板,他们不知道该往哪个人身上看,大家面面相觑。

  “是我!”

  那人从向前迈出一步,走到岳云芳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当她说出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知道她是在保护他。他是男人,怎么能让女人保护呢?他平时对谁都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出门在外打工不易,他必须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他用与人无争换取理解。他已经习惯了轻声细语,惟命是从,好像那就是他本来的面貌。但是今天,无论后面是什么样的惩罚,他都不能容忍自己躲在后面,因为他是她的男人。

  “小张——你怎么——”严经理惊讶得说不出一个整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懦弱的保安也是整件事的参与者。

  “我和她一起搬进来的,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没什么好隐瞒的。”

  “哎呀,你你你,你可真够可以的。你来当保安是早就预谋好的呀,方便你老婆进出!”

  “不是。我本来就要找份工作,小李子刚好离开,我补他的位。只不过这样的确方便我们互相照应。”

  “那你没地方住,你倒是说话啊。我们不是没有宿舍,其他人都住宿舍,你怎么不住呢?”

  张保安看看岳云芳:“几个男人挤一间宿舍,让她上哪儿去住?本来前几天,我已经打听好,有女人的宿舍可以让她搭个伙。可惜晚了一步。”

  从物业办公室出来,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东边的一角。它把清冷的银色月光洒向人间,人间的种种是非,没有什么它看不到的,又没有什么是它能够评判的。在月光的庇护下,有人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准备一家人的晚餐,有人在等待业主委员会和物业对他们的处理决定,而米音非在想,今天晚上是会睡个好觉呢,还是彻夜不眠。

继续阅读:第30章:秋天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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