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工地歌声
竹叶青2017-02-07 14:415,315

  臭水河,当地人是这么称呼它的,它原本有自己的名字,可惜已经没人在意了,人们记住的是鼻子从清晨到黄昏,再从黄昏到清晨闻到的味道。过去的十几年间,相关部门不间断地放出消息说要治理臭气熏天的河水,可惜依然改观有限。如果批评他们光说不练那实在是比窦娥还冤枉,他们的的确确想了不少办法,比如排干河水,清理河底的淤泥;在河道排污口地段设置净化污水设备。但是附近的居民们既不知道这些举措投入了多少经费,也不懂专业设备和技术的工作原理。他们没有责任追根溯源、刨根问底找臭气原因,也没有精力时时关注治污过程,他们不是专家,但是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的感官看到、听到和闻到的结果。

  治理臭水河的所有措施当中,最贴近居民生活,也是最显而易见的是在堤岸两侧种植树木花草。树种地多了,草长得茂了,再修上几个亭子,几段石板路,就成了蜿蜒狭长的沿岸绿化公园。初衷是好的,但实际效果是,原本对臭水河避而远之的居民,见搭建出一座公园,以为河水已经还清,携老扶幼地带着全家人打算到河边游玩。人们从背水岸的一侧进入公园,天高云淡,秋风徐徐,月季开得正娇艳饱满,人们欢欣鼓舞地合影留念,林间漫步。走到坡顶,一阵轻风拂来,人们挺起胸膛,闭上眼睛,扬起下巴,欲尝一尝清新的空气。霎那间,涌入鼻腔的是一股臭鸡蛋味。在那短暂的时刻,人们被忽然漫起的臭气团团包围,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向前更不行,只能掩住口鼻,弯曲身体,推搡着小孩,拉扯着老人,仓皇从原路逃出去。等到了堤岸脚,马路旁,臭气就像它来时的出人意料,这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是在保卫臭水河两侧它的势力范围不被侵犯。人们因而怨恨至极,倘若不修公园,他们根本就不会接近臭水河。修了公园,给他们以错觉,被骗进臭水河惹了一身骚。

  每天下班的时候,理发店王老板骑上单车,不一会儿就来到臭水河。臭水河上有一座石板桥,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的,已经破破烂烂,坑坑洼洼。桥口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道”桥面危险,汽车请绕道”。要想到河西区,这座桥是最近的道路。有一辆小汽车从餐饮区那边开过来,走到桥跟前停了一下,可能是在犹豫是否要理会桥头的警告牌。警告不是禁令,就算是禁令都有人不遵从,何况是一座破桥上地破牌子。从桥头立上牌子的那天起就没有完全阻止过汽车,但是通过的汽车为数也不多,倒不是忌惮桥垮坠河的危险,实在是前往河西区的人太少。王老板断定眼前这辆车里坐的司机一定是新来的。小汽车最终决定上桥,这对王老板是个好事情,它在前面打着远光灯开道,他跟着能快一些通过臭气范围。桥上还有一些行人,正在往河西区走,他们看到有汽车也很高兴,头也不回,脚步往灯光附近凑。还有几个人靠在护栏上,手里点着一颗烟,他们互相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睛不知道瞅向哪里。河西区桥头有个工棚一样的四方建筑,他们大概是住那里的人,已经闻不出臭气了。下了桥,要通过一片布满砖头、瓦砾的砂石地,汽车摇摇晃晃闯过砂石地,拍拍屁股一溜烟跑走。接下来的是一条新修好的平坦柏油马路,不需要它带路了。

  产业基地规划之初定的建设步骤是先划分功能区域,然后修路,最后盖楼,河东区如此,河西区也是如此。一到正路上,前面是单向三条车道笔直的大马路,远处还看得见刚才那辆小汽车红色的尾灯。路的东侧是堤岸背面,看起来跟河东区没什么两样;西侧是楼房,跟河东区天壤之别。

  河东区建设的时候,所有小区全部是六层的板楼。那个时候楼市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疯狂到歇斯底里,规划者和房地产商思量这一片地广人稀,想盖多少楼盖多少楼,不需要省着用。后来他们才发现,省着用就是挣钱,盖三十几层跟盖六层,那居民户数能一样吗?银行户头里零的个数能一样吗?他们追悔莫及,幸好还有个河西区可以亡羊补牢。高楼,必须是高楼,越高越好。只有与桥正对着的几栋,因为是早建的回迁楼,建成六层高,王老板就住那里。

  从回迁楼往南看,全部是建设中的高楼。在半空中,矗立着一座座坚实挺拔的塔吊,它们支开瘦长的双臂,像是巨大的稻草人在无声地看护它们的田地。个头最高的那座塔吊腋窝处亮起刺眼的灯光,亮到所有敢于用肉眼直视它的人定要被它的光之箭刺中双眸,眼前只剩下眩晕和黑暗。它凭一己之力,照亮了围墙内它的工作区域,也照亮了围墙外没开路灯的马路。它好像是整个河西区仅存的一点有生机的东西,向河东区、向所有能够看到它的地方昭示它和它的同伴们的存在。它高举双臂所怀抱的是它们勤修苦练的战果。那些楼不知道打算盖到多少层,它们的顶上还竖着参差不齐的钢筋,外面围着一圈防护网,已经比回迁楼高出很多了。

  王老板在家吃了晚饭,和老婆孩子整装出发,接下来是他们一家例行的散步时间。他们刚走到楼下,便听到“喂——喂——喂——”的声音。突然间,寂静的夜色里响起鼓乐喧天的曲子,伴随而来的是给麦克风试音的男子声音。乐曲声震得地面颤抖,云霄惶恐,男子高声呼喊,召唤大家快快前去观看。河西区瞬时间从睡梦中惊醒,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马路上,齐头并进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王老板注意到,堤岸背面的斜坡上,从地面钻出枝桠,枝桠快速长大,抻了抻懒腰,变成人形。原来那里坐着很多人,他们像是幽灵,和黑色的背景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如果仔细看,或许早能看出他们手边香烟的微弱火光,可能也会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可是王老板注意到的太晚了。如果不是他们从坐卧处起身,他还以为那些黑影是堤岸上的石头。

  石头越聚越多,他们加快脚下步伐,有些不想错过好戏,按耐不住跑起来。王老板一家的身影很快汇入奔跑的人群中。乐曲声越来越大,现在听得出来,那是一场文艺演出。打头阵的是一首快节奏的舞曲,主唱女歌手声音高亢,发音吐字带着东北大碴子味。王老板知道那首歌,其实它本来是首慢速情歌,被改编成舞曲。这种手法在露天街头流动的演出台上很常见,人们围观演出,不是为膜拜哪个歌手,就是想看热闹,所以嗓门越大越好,形式越折腾越好。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个节目是热舞,可以想象得出,台上的一定是几个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的妹妹。

  舞台在工地的另一面,离那架发光的塔吊很近,刚好可以借用它的光芒。路到这里就封了头,可能将来还会继续向前拓展,但是现在只有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完好路面,在此之外又是砂石地。这等于是一个无心插柳的小广场。等王老板一家赶到的时候,舞台已经被团团围住,他们只能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伸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到台面。

  此时,台上的主持人正在卖力吆喝他们举世无双的演员,一位长着两个头的美女。这种场面对王老板并不陌生,他在其他场合也见过:草地上搭着帐篷,帐篷堵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一个喇叭反复播放事先录制好的消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看后悔终生的表演,有会变成人的狗熊,有长人头蛇身的美女,没有骨头的小矮人等等。这宣传听着就像是骗人的低级把戏,连王老板三岁的儿子也将信将疑地问“不是真的吧”。像他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从小浸淫在数字化的社会里,接触海量信息让他们的心智发育得超乎大人的想象。但就是这样一台演出在这里也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从穿着上看,观众大部分是河西区工地的工人,或许是东家看工余生活实在枯燥乏味,无所事事,特意给他们请来丰富闲暇生活的班子。他们还披着干活的工作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塔吊和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头发上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其实观众也并非全部专心致志于舞台,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场合,帮助打发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他们看了几眼节目,宽厚的嘴唇笑得咧到耳根子,眼皮耷拉下来,眯成一条缝。嘴角向上,眼角向下,嘴和眼睛的挤压在脸上堆砌出一道一道沟壑,就像他们身后的待开发的砂石地。他们举起手指,对着舞台指指点点,然后摸着胸脯又开始大笑,大概是心知肚明节目的无稽之谈。但是他们相当厚道,并不揭穿节目,转而和身边的人聊天。后排的观众空间开阔,条件便利,他们三五成群地散开,或蹲或坐在柏油马路和砂石地交接处的马路牙子上,点起香烟,在高音喇叭纷繁嘈杂的乐曲声中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

  王老板本就是跟着凑热闹,一家三口一直呆在人群的外围。他看了几分钟,满足了好奇心,准备往回走。忽然他在马路牙子上的人群中看到了张保安。塔吊和舞台的灯光把整个小广场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张保安今天不需要巡楼吗?也是,他们不可能没有轮班休息,可能今天不是他值班。

  他身边还有几个男人,都穿着保安的制服,但不是一个小区的,王老板不认识。他们正在互相说些什么,张保安时不时低下头玩弄脚边的石子儿。这时一个人影大跨步地踩着砂石地高一脚矮一脚地走过来,停在他们身后。那是个女人,她手腕上套着一个塑料袋,男人们看见她喜笑颜开,忙不及地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拿出冰棍。他们七手八脚地这么一闹腾,把她的胳膊拽得猛地往下一沉,连带着身子险些栽倒,离他最近的张保安赶紧扶住她,女人就势半趴在张保安的后背上。等到站稳以后,女人假装生气,把几个男人挨个打了一遍。男人们一边低着头熊着腰躲开拳头,一边给她腾出个地方,她挨着张保安坐下来。

  “哎呦,这么巧,你们也在这看呢。”王老板笑嘻嘻地走过去跟张保安打招呼。

  张保安的一只手还放在女人身上,另一只手正用吃了几口的冰棍指着他那帮哥们,数落他们。他猛地听到有人喊他,手下意识地迅速缩回来,压到自己肚子下面的两腿之间。当他看清来的是王老板后,才重新恢复到自然的状态,冲王老板尴尬地嘿嘿一笑。

  王老板对张保安并不十分熟悉,只知道他是小李子走后接班的,打过几次招呼而已。他跟小李子性格相差甚远,从来不会咋咋呼呼地上蹿下跳。小区保安这活其实挺无聊的,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某个岗位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没事的时候只能数着地上的蚂蚁耗时间。所以一旦有人经过,很多保安巴不得聊上几句,哪怕就是没话找话地问一句好,也算是给乏味的工作以调剂。张保安是个例外,他很少主动跟谁搭话,但这不代表他不善言语,真遇到必要的时候,他也能够对答如流。这样的人不容易聊得深入,他的面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防线,有意把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所以当王老板看到张保安和其他人插科打诨也有些意外,看起来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样子。王老板有种感觉,当张保安认出他的一瞬间,又把自己搁在防线后面了。

  “今天怎么有空上这边来了?”王老板问。

  “哦,听说演出就来了呗。今天不值班。”

  “哎,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王老板指指站在旁边的家人,然后眼睛扫向张保安左右,“这些都是你朋友啊?”

  “啊,是老乡。”张保安的眼睛也随着看了看左右,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没有到过理发店,王老板应该不认识他们。

  这时王老板的注意力被张保安身边的女人吸引过去。自打王老板看到他们以后,那女人对张保安的眼神和动作好像比对别人更加亲密些。现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正在看向灯光找不到的黑暗方向。

  王老板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挑挑眉毛,又鼓鼓嘴。“这姐姐看着挺眼熟啊,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这个······”张保安这才意识到冰棍化了一大半,黏黏乎乎的液体顺着手腕流到小臂。他赶紧把冰棍扔到身后的沙石地上,借这个机会,他快速瞟了一下女人。女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处,没有给他一丝正面或者负面的回应。张保安只好看向地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

  旁边有人探头插话:“哎,哥,这可就是你不对了,那是我们嫂子呢,怎么还藏着掖着?”

  “呦,是嫂子啊。嫂子好。”王老板赶紧补上一个招呼,然后转向张保安,“是嫂子吧,我没叫错吧?看样子,我是比你小点。”

  当老乡刚一张嘴的时候,张保安差点伸手去拦他,可惜已经晚了。他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向老乡投去责怪的目光。老乡从张保安的眼神里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嘴巴凝固成一个圆形僵住了。哎,张保安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明白,实在怪不得老乡,他们不知道自己一直瞒着这事,连对保安队长他也没说。事到如今,当着老婆的面,不好不承认他们的关系。张保安点点头。

  “我说,你也真是的,有这么漂亮的嫂子不早点介绍,我还以为你跟那些家伙一样是光棍呢。”王老板假装批评张保安:“嫂子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做什么呢?”

  “来了有些日子了,也就有什么做什么吧,打点零工。”

  “你打听过没,小区物业有什么活不?要是能弄到物业去,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更好?”

  “没······没有吧。”

  王老板听张保安嘴上磕磕巴巴的动静,知道他一定没有问过。他说:“你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吧?没事儿,我跟他们熟,明天我帮你问问。”

  一直还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张保安猛然站起来,拉住王老板的胳膊,像是生怕他欠钱不还跑了:“哪能麻烦你呢,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现在这样过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在一旁已经和妈妈玩了好一阵的孩子等得不耐烦,跑过来拉扯王老板的衣角。王老板拗不过儿子的央求,和张保安道别,带着家人往回走。走了几百米,王老板回过头,从人群缝隙中看到张保安还保持站立,他低下头看着腿旁的女人,女人也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王老板咂巴咂吧嘴,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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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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