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经理站在铁皮围起来的场地,狠狠地深吸了一口烟,烟卷上的焦痕捎带着小火光嗖的一下子蹿到了烟蒂的部分。他抬起已经熏得暗黄的粗糙大手,看了看残存的烟蒂,无奈的叹口气,把烟蒂扔在脚下踩碎。铁皮圈里不允许抽烟,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作为物业经理,以身作则,模范带头维护物业规定了。
铁皮围起来的场地是专门服务小区业主的垃圾处理区。垃圾处理名义上说是物业负责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外包给老方和小方父子俩。他们父子俩每天开着电动三轮车,收集小区每个单元门口的垃圾桶,间或上楼入户去拿一些业主已经不需要,但自认为比起扔进垃圾桶还算有价值的东西。有不少日子过得大手大脚的人,东西并没有坏,只是因为有了替代品,喜新厌旧,借口说是放在房子里占地方,干脆就扔了。因此在方家父子的收获里,常能发现一些还不错的玩意。
严经理每天溜达到垃圾处理区检查工作,指示方家父子把围栏里弄得干净些,该分类的赶紧分类,该运走的赶紧运走,不要全部堆在地上。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物件堆出一座小山包,山顶从围栏上探出头,那还要围栏遮挡干什么?他说,这围栏以内就是你们的办公室,你们的家,你们会允许自己的家搞得像个垃圾场一样吗?说完,方家父子开车收集垃圾去了。严经理踱步到一个角落里,那里摞的照例是筛检出来有价值的东西。他捡了一顶皮毛帽子戴在头上,灰白色的毛又软又长,在风里摆动。他想象自己这会儿的形象,如果再有一件皮氅大衣,那就是孤身勇闯座山雕老巢的杨子荣。这东西再过几个月就能戴了。
他顶着帽子,晃晃悠悠地从铁皮圈里出来。十几米外,就是他的物业办公室。但是他刚露了个脸,马上又缩回铁皮圈。就在一闪身的瞬间,他看见一个老头满脸阴云,步子像是要把地面踩碎一般地朝物业办公室冲去。保安小张亦步亦趋的小跑着跟在后面,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什么。
怎么又是1号楼1单元的老头?这个老头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每次被他训斥,只有垂着手,哑口无言停训的份。严经理决定先看看风头再说。
老头左手拖拽着菜市场里常见的两轮便携小车,整个身子在剧烈的肢体动作中努力保持一种摇摇晃晃的稳定。他走到物业办公室门口,并不进去,隔着窗户对面喊话。
严经理蹑手蹑脚的从铁皮缝隙中看出去,他从老头的挤成一团的五官、疾风骤雨的语调和在空中挥舞的手臂上推测,发火的原因大约是进小区办事的外来车辆占用了业主的车位。
“我告诉你,那个培训班本来就是非法的,他有资质吗?根本就不允许在这开。”老头义正言辞、正义凛然地质问:“就是你们物业为了多挣几个钱,毫无原则地瞎搞,这要是举报你们一抓一个准。”
张保安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陪着笑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按住老头的双臂,好像生怕他的胳膊在激烈的肢体摆动中稍不留神甩飞了一样。
“非业主的车就应该停在外面,还什么人都往里面放!”老头冲物业所在的房间喊。但是并没有人出来回应,估计他们跟严经理一样躲起来了。
“是,是,我一定跟领导反映。”很明显,张保安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平息这场怒火,“这不是领导今天不在嘛。我一个新来的,初来乍到,哪做得不好你原谅。”
“你们保安也是,今天这个走,明天那个来,这么不稳定,可见你们的管理有多差。你们搞得乱七八糟,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一堆烂摊子还不得我们业主忍受。我跟你说,我对你们物业的工作很不满意,我要召开业主委员会大会,换掉你们公司。”说着,老头一边用眼睛环视向四周,似乎在观察围观群众的反应。
他必定要失望了。除了张保安正在和他演对手戏,严经理躲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现场仅有的一位观众是理发店老板
理发店的门面就在物业办公室旁边,王老板顶着一头蓬松随意的头发,腰间别着他赚钱的家伙事儿,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倚在门框边看热闹。老头一个眼神扫到理发店老板这边,他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表示精神上的全力支持,仿佛他俩已经排练过很多次。
张保安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见王老板,他不想不满情绪再扩散到其他人或者其他事上,那样就不好收场了。于是他趁着老头停顿的当口赶紧转移话题:“开,开,你安排。来来来,我帮你把小车抬到楼上去。”
应了俗话抬手不打笑脸人,也可能是老头的火药库即将耗尽,音调降了一个八度,听到保安给出的台阶,他立刻顺着保安的提议转身就走。
王老板赶紧闪身给他们腾出通过的空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老头闷着头叨唠了一声“谢谢你”。王老板只当这话是冲着保安说的。本来嘛,一码归一码,物业招什么业务进驻,关掉什么业务,又不是一个保安能决定的,人家帮忙抬东西,说声谢谢是清理之中的事情。
不料想,没有接收到老板的反应,老头停下脚步,回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牙关:“谢谢你——”。他特别强调了“你”,郑重告知众人不要搞错指代对象。
王老板才意识到这里还有自己的戏份,赶忙即兴发挥道:“不客气,应该的”。
老头“嗯”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过了半天,确定老头和张保安的身影小时在灌木丛后面,严经理才松了一口气,整理整理制服,挺起胸膛,从铁皮圈中走出来。
“呵,脾气够大的。”他自言自语道。
“咳,名人嘛。”
是王老板在搭茬儿,他仍然站在理发店门口,姿势跟刚才看热闹时一样。他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看着严经理,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花。
严经理怀疑王老板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躲在铁皮圈里。他在心里说了句“倒霉”,这一幕岂不是让王老板看扁自己。
“我去检查垃圾站了,真够乱的。刚才那个是导演吗?我怎么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严经理的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自己相信了,所以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
“是啊。你是没看见,老头发了一通火。”王老板顺着严经理的思路走,并不戳穿他。
“什么事啊?”
王老板用眼皮指了指上面:“还不是你们楼上培训班的事。”
“哎,这老头可真够倔的。”严经理凑到跟前,掏出一根烟递给王老板。王老板不客气地接过来。严经理一边点上火一边说:“你说上面那个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愿意租,给物业增加点经费,有什么不好。这不是也没给业主添麻烦嘛。就跟你这理发店似的,不还方便群众生活了嘛。”
“谁让占了他车位呢。”
严经理撇撇嘴:“你说,他那么一个导演,他就开那么一辆普普通通的雪铁龙。倒是常看见人家开着好车到门口来接送他。上次看到个车头有只豹子标志的车,叫什么来的——捷豹,对,捷豹——那车看着不错。我看司机毕恭毕敬的,是不是当导演的都这么强势?”
“而且是导演过家喻户晓的片子的导演——”王老板说。
“所以啊,在镜头后面指挥别人惯了,什么事都得听他的”
“不止呢,看,人家现在还画画。”王老板递给严经理一本杂志,看起来是一期文艺圈专访老头的杂志。他的作品多是雪山和草原,辽阔的大地上,苍茫的天空下,没有一个人和动物。
严经理把杂志伸到一臂远的距离,歪着脖子看上面的图片。杂志被他向左转90度,又向右转了180度,然后回到正常的位置。
“这也没什么,挺一般的啊。看不懂,他们这些文艺界的思路。”严经理深吸一口,吐出来,透过一片烟雾缭绕,仿佛看透了什么不易察觉的事情,“我看他也就是在外面跟我们横,对他老婆大声不敢吭一下。”
“这你也知道啊,你上他们家去过?”
“去过,怎么没去过,我上他们家······”严经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事无巨细说明白的好,改口道:“还用得着去他们家?你看他们两口子上车的时候,他老婆不来,他就一直在车旁边站着等。”
“老夫少妻嘛,肯定是对老婆言听计从了。你看看这杂志上,唯一一幅人物画像,就是他老婆。”
严经理迅速烦了几页,停在人物画像的那一页。画像上的女人端庄富贵,神采奕奕的双眸神情款款地看着严经理,仿佛有无尽衷肠要诉说。“恩,我看就这幅画的好。他老婆倒是挺漂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女儿呢。怎么就嫁给他了······你说,是不是干他们这行的近水楼台······”
“还好他没到里面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穿物业制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严经理身旁。他探着脑袋往1号楼的位置看,慢悠悠地说:“半天没动静了,老头是走了吧?”
严经理赶忙把杂志和上,用眼角瞟着王老板,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手上的烟头。烧焦的烟灰已经看得出支离破碎的裂痕,但还顽固地粘着没掉下去,只是弯成了一道弧。王老板像是头一次发现这个现象。
严经理转过身来,用夹烟的两根手指点着小伙子的肩膀。“小何,你说说你们,真没出息。有事了就躲在后面,让小张去顶,他管得了吗?”
“不是,严经理,你还不知道那老头有多凶。我们怎么说得过他啊。”小何一脸委屈。
“你这才刚来几天啊,这点困难就给你吓回去了?我告诉你,老头这算是好的了,说完走人,也没怎么着你。他要是钻了牛角尖,天天上办公室烦你。我跟你说,我可不是天天在办公室泡着,到时候你们得扛得住。”
“怎么就他们1号楼1单元事多。”小何嘟嘟囔囔地说。“有这么一位导演就够受的了,还有那几个老太太也不好说话。前几天不知道谁家亲戚来串门,没有门禁卡,保安不让进,说让业主下来接,就不干了,把保安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是他干保安的就该给开门。”
“哼!你以为业主都是道德模范呢,还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严经理觉得嘴里有粒渣子,“噗”的一口吐到地上。
“你说有这种招惹是非的吧,还有那没事非得往身上揽事的。上次我接一电话,也是1号楼1单元的,非说有人投诉她。我说没有吧,她还不信。那天我值班,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业主投诉嘛。”
“恩?”严经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件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有两、三个星期吧,那时候我刚来,”小何把和米音非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老板半天没说话,这时候斜着身子凑上来:“这事有点意思。我看不是无中生有。听着那女的不像是迫害妄想症——要是迫害妄想症,估计得想点更凶残的招数。再说了,她说得那保安有鼻子有眼的。”
小何说:“我怎么没见过她说的那么一个保安啊。”
“我听着像是说小李子。老严,你说呢?”
严经理从手下的叙述中早就怀疑是小李子,整个保安队里像他那么过目难忘的脸没有第二个。小李子在两、三个星期前辞职不干了,也就是大约这事发生的时间。怎么会那么巧?严经理隐隐觉得恐怕没有手下想得那么简单。
“你店里不忙啊?”
严经理问王老板,换了谁都听得出是让他回避的意思。王老板却如同耳旁风,反倒来了兴致:“不忙,不忙,我这不是也得时时刻刻支持物业的工作嘛,就跟刚才那会儿——”
严经理赶紧打断王老板,问小何:“不是你派小李子上去的?”
小何随口说起米音非的事情,原想着给1号楼1单元业主们的恼人事迹添点料,没想到领导经盘问起来,真是自讨苦吃。他怕是哪个地方没有处理好,招惹严经理的批评,忙不迭地解释道:“我都不知道小李子是谁,怎么派他上去?其实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女的后来没再提这茬,就这么过去了。后来一忙,顾不上,再加上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没跟你说。”
严经理听手下说得有道理,心里盘算着,小李子这个愣头青,准是他自作主张,不知道唱的是哪出。幸亏他走了,倒省了麻烦。万一业主再找上来,就说是人走了,无从对质。谁也不知道情况,落得一身轻。
“501——”严经理拍着他的肚皮,脑袋飞速地运转。他的脑袋里有一个重要和难缠人物账簿,凡是名单上的人怠慢不得,否则会引火上身。有一些人因为搬走,已经从账簿上勾掉了,还好近来没有新添加的人。这个名单越短越好。从这件事情上看,501新搬来的人家不难对付,无足轻重,闹不起什么事端,随她自己折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