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悦南双手交替扶着椅背，以免在不时的刹车、起步过程中摔倒。她顺着狭长的过道，从前门蹭到米音非旁边的位置坐下，转身坐好前冲着前门一个领队模样的小伙子挥了挥手。小伙子回报以微笑，顺便朝米音非的方向点头致意。小伙子文质彬彬的样子，带着一幅金丝眼镜，眉眼清秀，尽管休闲衬衫略为鼓胀，也没能掩饰住他瘦长的身躯。
米音非没想料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匆匆忙忙回敬一下。
“喂——”趁着小伙子目光移开的空档，米音非揪住徐悦南的胳膊耳语：“你拉我出来是参加老年旅行团啊！”
头一天中午吃饭时，徐悦南神秘兮兮地问米音非周有什么安排。米音非说能有什么安排，你这个活动组织者现在神出鬼没，队伍没人带，人心散了，我回我的郊区睡大觉。徐悦南赶紧抱歉般地讨好米音非，说周末有个活动，机会难得，既然咱们有些日子没出去玩，更得大驾光临，就当我赔不是了。她看米音非不置可否的样子，紧接着说那个活动不用掏一分钱，车接车送，供应点心饮料和莺歌燕舞。米音非原本也只是想假装拿个架子，小小的报复一下徐悦南最近时隐时现的表现，她哪里能禁得住徐悦南的软磨硬泡，连两轮都不到就举手投降了。
米音非现在举目环望，一辆四十多座的大客车，除了她、徐悦南和领队小伙子，都是50到60岁之间的阿姨与大叔。他们轻车熟路地把包挂在前方椅背上，车一开动，他们欢天喜地地打开包，拿出水杯和零食。其中几个人明显是相识的，隔着椅背旁一边吃一边聊着天。看这情形，跟旅行团的差别就是一面旗子和一个喇叭了。
徐悦南寻着米音非的视线扫视一圈，见怪不怪地说：“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他的工作。平时咱们没空，周末他没空。你就当郊游好了。”
米音非嘴角浮出一丝恍然大悟的坏笑，朝领队小伙子一努嘴：“坏蛋，对我还遮遮掩掩，你是让我来给你的新男朋友把关的吧。”
“什么新男朋友？就是朋友。他在房地产网站工作。他们公司出钱出车，每周组织人免费看房，反正最后要从房地产商那里赚回来。可是吧——”徐悦南忽然压低了声音，扭过身体，凑近米音非的耳朵，生怕被别人听到，“以前有蹭展会的，现在还有蹭售房的。你别看这满满一车人，有的是回回跟着去，到地方有表演看有点心吃；有的是他们公司请来凑人数的。人数多，房地产商给提成多。咱俩这算是给人家完成揽客业绩做贡献了。”
“哼，还说不是男朋友。不是男朋友，你帮人家完成业绩？”米音非揶揄道。
“真不是。”徐悦南示意米音非等会儿再说。她自己从座位上偷眼瞄了一下领队小伙子。他现在面朝前，没有在看她们，她这才放心地对米音非说：“得了，跟你说实话吧，我这是给你介绍的。”
“不是吧，给我介绍的？！您怎么······”这实在太出乎米音非的预料，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地抬高嗓门。徐悦南这个家伙在搞什么？
“你小点说，别让人听见。”徐悦南没等米音非说完就一把按住她。她早已经猜到米音非会是这样的反应。
徐悦南想得没有错，如果她一五一十地告许米音非，她一定不会来。用徐悦南的话说是因为一种矛盾又可怜的心理。她们不是独身主义者，只是自觉没有遇到生命里让她们燃烧的那个人。人说一个女人肯定有一个男人与之相配，那个人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出现，也许是在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中不经意的偶遇，也许是在雨中咖啡店里共享一张桌子的相伴，哪怕是在酒醉灯谜夜店里失控的冲动，唯独不该在正襟危坐、直奔结婚的相亲中。这太老掉牙了，像流水线上冷漠的操作，毫无浪漫可言。换成徐悦南，她也会十分抵触，所以才要出其不意。
徐悦南为自己的设计感到沾沾自喜。既然米音非已经上车，关在这运动的箱子里，她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地跟着。
客车走了一段高速路，又有一小段山路才到达目的地。门口张灯结彩，保安毕恭毕敬地又是鞠躬又是敬礼。从停车场到售楼处经过一片错落有致的花园庭院。盆景和观赏石标识出甬道的走向。甬道一边是水系和迷你瀑布，哗哗的水声伴着飞溅的水珠，在这个早春的季节里多少显得有些冷气嗖嗖。甬道右边是隆起的山坡，山坡上铺设常绿的人工草皮，好在一些性急的植物已经发芽开花，多样的颜色配合绿色草皮不至于显得那么突兀。顺着草皮往上看，半山坡处接近凉亭的地方栓着两只用来玩赏的草泥马，它们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走过的人们，想以吐口水表示最亲切的欢迎和问候，奈何射程实在太远无能为力。
一进入售楼大厅，早已有年轻貌美、西装革履的小姐和先生们恭候光临， 在清脆整齐的欢迎声中齐刷刷一躬到底。老年旅行团昂首挺胸地踏过红地毯，趁着小姐和先生们尚来不及平身的当口，自发自觉地分散成三两个人一组，消失在洗手间、饮料台、自助餐的方向。
米音非和徐悦南的注意力毫无防备地全被舞台上的歌女吸引过去。那姑娘正唱着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饱满的声音在售楼大厅盘了几盘，余音不绝。她顶着一头蓬松的金色长发，脸上遮天蔽日的妆容让人猜不出她是一位国人呢，还真是外国人。如果从身材看倒的确像是那类白皙丰满的外国人，紧身连衣裙把身材衬托得十分圆润，低胸的领口唯恐不知似的再次强调了身材的重点。支撑这副身体的是一双健壮的双腿，米音非的目光顺着金色鞋跟往上扫，捋过长年高跟鞋训练出的坚实的小腿肌肉，清晰的大腿肌肉，还没尽兴，光线已然消失在紧身裙边缘的黑色地带里。站在突起的舞台上，穿着高跟鞋，居然还能把几何光学计算得这么准确，米音非不由得暗暗佩服。于是只这一楞神的功夫，米音非她们就和其他人走散了，找不到那位领队小伙子。
“没事儿，不急这一时半会，待会儿等他闲下来再说。走，看看沙盘去。” 徐悦南拖着米音非的胳膊，把她拉到楼盘演示区，凑在一位演示员身侧。演示员正在给一组客人讲解楼盘的地理位置。那张颇具艺术气息的地图上，形象地标注着城市中心和一些地标性建筑，米音非和徐悦南看到了她们的办公区域。
“我们的楼盘就位于中央商务区正东30公里，交通非常便利快捷。”演示员倒背如流的介绍着，“我们楼盘就坐落在这个地方，你们来的路上应该注意到了，我们周边绿树环绕，道路宽敞，人口密度小，比起城里的喧嚣，这里可以让忙碌一天的你得到安心的修养环境。”
“怎么这30公里的距离，看起来跟从中央商务区到城市中心的距离一样啊，距离不对吧。”米音非和徐悦南嘀咕着。她们长年盘踞在中央商务区那个地带，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但是她们忽略了一点，在歌手姑娘的嘹亮歌声衬托下，她们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嗓门， 原本是为了对方能够听清，这下子连演示员和其他听众也听到了。
“哦，我们这是示意图嘛，又没有比例尺，就是表达个意思。”说着他赶忙观察其他听众的表情，看没有什么异常，接着说：“30公里其实没多远了，你想想开个时速60公里，不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儿嘛。”
“时速60公里？别逗了，我们天天对着从中央商务区到这里的主干道，早晚高峰还不就是蜗牛爬，堵得跟肠梗阻似的密不透风。”
演示员偷偷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环向四周扫描，一时半会没寻到救星：“当然了，我们周边将来还计划修建地铁，本来这里是没有站的，考虑到将来我们这个楼盘，以及周边楼盘居民的出行方便，开发商争取了在这里建一个站。”
徐悦南赶忙插嘴道：“哟，那感情挺好的。地铁什么时候修成啊？几号线？规划图出来了吗？这站叫什么？回头我去查查市政府规划。”
徐悦南本无意挑衅，没想到令演示员面子上挂不住了，他强撑着仅存的一点笑容，说：“这是我们开发商老板从政府那里得到的内部消息，对外暂时还没有公布。”
“那要是规划变了，地铁不修了或者没有站呢？这边人是比城里少，清静，可是周边什么都还没有，什么像样的超市、饭馆、银行和医院之类的，要是没有地铁，出行和生活也太不方便了。”
演示员的尴尬，和为了掩饰尴尬的不耐烦此时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再也假装不下去了：“我们这里定位是中高档小区，房子都是大户型，业主一般家里都有车。要么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要么不需要坐班的自由人士，出行距离和时点不算是个事儿。”说着他干脆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米音非和徐悦南两个人，企图用眼神吓退她们。
徐悦南扬了扬眉毛，和米音非对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话说到这份上，再继续下去，恐怕演示员就要以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破坏人民群众对房地产商的信任而驱逐她们了。两个人知趣而默契地互相推搡着离开演示区域。她们漫无目的地溜达到自助餐区，拿了两块蛋糕和两杯饮料，逮住一处没人坐的沙发，把自己塞进去。
“我说，你就找这么地方让我相亲啊？乱轰轰的。”米音非抱怨道。
“我哪儿知道啊。我不是想着找个由头，总比干巴巴地坐着，大眼瞪小眼强。”徐悦南的眼睛在人群里寻找领队小伙子。这一屋子到处都是他那种打扮的人，她的寻找只是白费力气。她开始有些埋怨领队小伙子，如果不是他这份工作，她就不会想到在这里相亲的主意，她们也就不会感觉到自己像是格格不入，不受欢迎的人。
“嗯，现在倒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走都走不了。”
“你别说，这蛋糕的味道还可以。”徐悦南舔舔残留在嘴唇上的奶油，也只好自我安慰了。
“那是啊，人家是给大老板准备的大房子，放长线吊大鱼，这点本钱还舍不得不出？”
“哎，你瞧见没，”徐悦南朝着自助餐台的方向努努嘴：“还是人家有经验，直奔主题，不像咱们瞎耽误工夫。”
老年旅行团里有几个人坐在离自助餐台最近的位置上，不停地轮流起身去取食物，回到座位就一声不吭地埋头抓紧时间吃。这一区域的人倒比沙盘周围的人多。
“哟，你们在这儿呢，找你们半天。”两个人默默观察食客的当儿，领队小伙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拉了把椅子坐在她们旁边。
徐悦南略带埋怨的口吻：“瞧你们公司推荐这楼盘，都快到隔壁省了吧，还吹嘘环中央商务区呢。这不是蒙人呢吗！”
小伙子抱歉地笑了笑：“哎，这我也做不了主啊。每趟车哪天，去哪个楼盘都是销售跟房地产商谈好的一篮子服务，连同线上推广、广告打包在一起的。我主要就是负责执行，带个队伍压个车什么的。”他扶一扶金丝眼镜，向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尽量克制天生洪亮的嗓音说：“都是销售搞的，他们那些事情挺复杂，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参与，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因为瘦削，小伙子笑起来脸上凸出一道道沟壑，但是天生的娃娃脸，以及眼角眉 稍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让他显得还像是象牙塔里的人。要是这会儿把他放到大学门口，一定能轻松混进学校去。放在几十年前，这是典型的知识分子身板和样貌。
看一眼，米音非就知道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以貌取人是不对的，是啊，说起来谁都明白，但有什么办法，谁让对一个人的认识和判断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视觉传递的呢。没有原因，不是小伙子的错，米音非只是不喜欢这种书卷气的男人。和他们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必须得是个善解人意，温良贤淑又得独当一面的姐姐，而她更想找个能让她放心和依赖的人。
其实即便不是这个小伙子，而是其他人；即便不是文弱书生型的，而是运动型的、时尚型的、成熟型的，或者随便什么型的，也很难让米音非动心。再难有一见倾心的时候了。她也曾经有一见钟情的冲动，但年龄就是一锅温水，她在温水里被煮着，一边渴望有人把她解救出去，一边忍不住对伸手的人品头论足。最要命的是，就算是挑拣也需要对方有个起码的了解，而她已经失去深入认识一个人的欲望。
如果坐在对面小伙子位置上的人是杨恒，这一趟荒郊野岭的行程或许也不会显得那么无聊了。至少他们还能够就大厅里丰臀肥乳的歌女或者口若悬河的销售调侃一番，说不定他能够把销售驳得哑口无言。然后他们带着胜利的喜悦，像大叔大妈一样心安理得的吃饱喝足，赚足花费一天时间所应得的报酬，再发几条微信让别人羡慕和妒忌。有的人天生就知道如何在各种环境里游刃有余，化尴尬为乐趣。
等等，为什么会想到杨恒呢？米音非赶紧截断自己的思绪。是因为他在搬家那天帮自己很大的忙吗？得了吧，他只是闲来无事顺便而已。说得再刻薄一些，作为一起长大的老同学和老邻居，帮这点忙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坐着，谁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话题，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徐悦南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不认识：“哦，还没介绍呢，这位是我同事，米音非。这位是——还是你自己说吧。”
徐金向米音非伸出一只手：“免贵，姓徐，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