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恐怕不适合学习魔法。”
这是东洋年轻一代最强的魔法使,有着“木花咲耶姬”之异名的神日本佐久夜姬命,在幼年时从老师那里得到的评语。
说起来可能有些出人意料,不过这的确是真的。与周遭那些拥有皇室、公家、华族血脉的孩子们相比,无论是在什么方面,她都弱了不止一筹。这一点,在魔法的学习上也是一样。
“……喂喂,你们看……”
“啊……是那个家伙!”
“学习不好,天赋差劲,而且还不爱说话,平时呆头呆脑的……我真的很怀疑耶,这种人,真的是皇室的一员吗?”
“……皇室?别傻了!她不过是流有一半贱民之血的杂种狗罢了!”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哈哈……”
只要是自己在场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总是会变得相当的奇怪……她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对于造成了这种情况的原因,她倒也多少了解一点……
……神日本家,那是长时位居东洋“御三家”之首,以绝对的姿态君临于东洋魔法界的悠久家系,其血脉的渊源甚至可以上溯到那连存在与否都未尝可知的久远“神代”。而出身于这个家族的她,却仿佛完全没有继承到这一脉血系的天赋,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羞辱。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几乎整个民族都沉浸在一种对天皇狂热崇拜的气氛当中,对于她这个玷污了神明血系的“污点”,人们自然是想方设法地寻找着能说明这只是个“个例”的理由——哪怕它有些牵强也好,只要能够勉强说服自己就行。
就比如,这是因为在她体内流淌的血液并非是“纯粹”的皇族血脉……之类的。
……是的,她的皇族血脉是不纯的。她的母亲是神日本家一支庶出血脉的末裔,勉强能跟“皇族”这个词搭得上边;而她的父亲却只是一位由武士转职过来的军官,抛开“长州藩出身”这一点派系背景,他完全就是一介平民,连华族都算不上。而这场打从一开始充满着浓厚政治色彩的婚姻,其遭受的非议也就自然而然地顺延到了这场婚姻的结晶身上——尤其是在这个“结晶”的天赋实在是无法与天皇血脉相匹配的情况之下……可以说,如果她没有这样的一对父母的话,她所遭受的非议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了。
不过佐久夜却并没有抱怨这一点,相反的,她对他们还有着相当的感激——这并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生养了自己的这么简单,在那段几乎从不被人正眼相看,就算只是出个门都要被嘲讽几句的岁月里,他们的胸怀是少女唯一的避风港。在她的记忆当中,母亲是个无比温柔善良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哪怕是在听到她的老师所给出的那句评语之时,她也只是微笑地说道:“没有关系,我们并没有要求她一定要成为魔法使。”;父亲性格严肃古板,如果是在封建时代,他恐怕都能成为武士的楷模——事实上,在倒幕运动的大潮之中,他还真就凭借自己出众的剑术与胆略闯出了一番名头,虽说比不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刽子手拔刀斋”,不过也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大剑豪。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刚毅的武士,在饭桌上却总是借着各种名头把饭菜夹给自己的妻女,最后合算下来,他往往是吃饭吃得最少的一个。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少女才能勉强撑过那一段艰难的岁月,使得自身被隐藏起来的才能逐渐地开花结果。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明治天皇的时代就快要结束了。在明治时期最后的十年里,这位从十八岁起就开始领导维新的天皇,就仿佛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般,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为自己的儿子——日本,准备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为他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1902年,日英同盟结成;1905年,东乡平八郎于对马海峡大败俄国波罗的海舰队,使日本成为第一个战胜西方列强的非列强国家;1911年,日本收回关税自主权,完全废除了自“黑船开国”以来的所有不平等条约,逐步走上列强的道路……在播撒下维新最后的种子之后,老天皇看着这个好不容易从西方阴影当中走出来的国家,于次年——1912年,笑着逝世了……当然了,我们现在要讲的重点不是这个。
时间大概是1908年的夏天,少女的年龄就快要变成两位数字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将各项成绩冲到了班上的平均水准,这倒是让黑她的人少了一点,当然,也真的只是一点而已。在某个晚上,她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往常总是会在门口迎接她的母亲,那天却并没有等在那里。她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多问些什么,然而,在她走到客厅外面的时候,一阵对话却巧合地传入到了她的耳中。
“……这样做,真的好吗?”
母亲有些担忧的声音,从房间当中传了出来。
“当然了,夫人。相信我,只要用了它的话,您的一切痛苦都会消弥于无形的。”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尖细的,男人的声音。佐久夜忍不住从纸门的门缝间向里看去:在房间的正中央,她的父母并排正坐在一张小茶几面前;而他们的对面,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只见他从和服的衣袖里面掏出一个瓶子,轻轻地将其摆放在桌面上,然后就眯着双眼,很是悠闲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人。
“……”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的父亲这才长叹了一声。
“这事……唉……虽说我也很想让内人摆脱这种境遇,可这事实在是太过重大了……抱歉,请先宽限我们几天,让我们好好考虑考虑。”
“哈哈哈……无妨,无妨,我可不是那种不识好歹之人……那么就……就三天吧,三天之后,我来找您寻求答复。”
……期待我们能有一次愉快的合作。这样说着,男人站起身,轻轻地对他们鞠了一躬,然后就小心翼翼地走后门离开了。只留下沉默着的二人,与在门外偷偷看着的少女。
“夫君……大人……”
许久之后,她的母亲试探性地开口了。
“那个……关于此事,您……”
“……抱歉了,鹿屋野。”
还未等她说完,丈夫便深深地对她低下了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山县大人于我,更可谓是恩重如山。他的大恩大德,我就算是下辈子为他做牛做马都偿还不清,要是此刻我再忘恩负义的话,那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上!所以……”
有些愧疚地看了看自己的妻子,他长叹着说道。
“……抱歉……”
“没关系的,夫君大人……”
对此,她的母亲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的,请尽管按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鹿屋野……”
妻子的大度,令男人感到无比的幸福,同样,也放大了他心底的羞愧。不知不觉间,两人便静静地依偎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只要用了那个药,母亲大人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吗?
在那个陌生男人掏出药瓶之时,注意力便已经被吸引住了的小佐久夜,并没能理解他们之后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瓶白色的药剂,心里这样想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大人却似乎不愿意使用它,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转头看了看一脸愧疚的父亲,她不由得小小地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她想要让母亲高兴起来的心情又占据了上风。
……既然爸爸不愿意去做,那就由我来吧。只要妈妈能高兴起来的话,不管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
……于是,在父母离开之后,她把那个瓶子偷了出来,将里边的白色粉末在母亲的饭碗里悄悄撒了一点。
第二天,她的母亲——大山津鹿屋野姬命,去世了。
死因:砒霜中毒。
“……!”
船舱内部,某个房间当中,佐久夜猛然从睡梦当中惊醒了过来。她以空洞的眼神看着头顶上那陌生的天花板,许久之后才缓过劲来。
……又是这个梦吗……这样思考着,她的心里又莫名地一阵烦躁。
她当然知道这种心绪的来源,就在前一天,她还与他见了两面——以不是那么友好的方式。想起他在那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家人的愿望发愁的身影,想起他在特拉法加广场上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相信“羁绊”的声音,想起他在游艇上见到自己时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少女就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
“羁绊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必要存在……”
“……因为,它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就仿佛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般,她如是自言自语着。紧接着,她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封信——那是她的父亲在切腹自尽之前,为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吧。
我的女儿啊,我知道你最近几年到底是为什么而痛苦。不过事实上,你大可不必自责,因为那并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无论好与坏,被它所牵连起来的人,得到的都只会是痛苦。
所以,女儿啊。
用我在这张信上附着的魔导地址,与一个叫做“圣多明我”的洋人联系。当他询问你“《旧约。以赛亚书》43:10”的时候,回答“你们都是我的见证人”。他自然会引导你加入我们的组织,完成我未尽的事业——
“……”
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回自己的袖口里,将房间角落里的“日本武尊”重新启动了起来,她就这样离开了房间。
呼——
凉风如刀,横渡过泰晤士河的上空,风中混杂着河上那异样的臭味,令她不由得眯起了双眼。英国的气候一向以多变而著称,不过在一夜之间降低这么多度的情况也是相当罕见的——就仿佛是在预示着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一般。
看着这样的场景,少女忍不住亲口说出了那封信上最后的几句话。
“将这世上的一切羁绊,无论好坏,都尽数斩去——”
“——以战争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