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离京,在朝堂之上倒也有几分引人注目。
他毕竟是上闱的探花,虽说三年一考就有一回三鼎甲,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物件儿,但毕竟刚出炉没几年,新鲜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呢。
再者他又是万阁老的堂侄女婿,且还御前奏对过几回,都颇得圣心。如此,即使万阁老的门人姻亲数不胜数,他在其中也还是数得着的。更何况,万阁老对他显然也有几分上心,更准备提拔他呢。
如此的好前程,却忽然自请外放?这莫不是昏了头了?
对,从阁老府的幕僚们那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是如此——杨探花是在皇上面前自个儿求的外放,且还点名要了岭南那样的边远之地。据说皇上十分高兴,夸他肯任事,特意点了梅县这个大县给他。
可是再怎么大县,那也是在岭南那样的穷山恶水啊,一个七品的小县令,到底有什么出息?难道还比得上在翰林院里,背靠着阁老府的前程?
反正平日里奉承杨复的那些人是想不明白的,但他们却从阁老府传出的消息里品出了滋味——杨复这次是自作主张,并非万阁老授意。
也就是说,万阁老对他此次行事是不满的。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呢?于是杨复在翰林院收拾东西的时候被人奉承了许多句勇于任事、大展鸿图之类的好听话儿,可是到了离京的时候,却连个来相送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收到什么程仪了。
两辆青布骡车在城门外停了下来,万芳坐在后头一辆车上,车厢窄小,身边又都是被褥行李,本就挤得不耐烦,再被这么猛然一晃,头险些磕到旁边的箱子上去,顿时就怒了:“怎么赶的车!”
她最终还是选了跟着杨复去梅县。
阁老府虽好,可那其实不是她的娘家,能依靠着阁老府嫁到一个探花郎,已经是她莫大的运气,这样的好运不会再有第二回了。何况她若真回了阁老府,那就是再嫁,这再嫁的妇人又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罢了,杨复一表人才,对她虽不热络,却也不似乡下汉子那般会打媳妇,婆母又还省事,便是岭南偏远些,到了地头她也是最大的官太太,只有人奉承她的,倒比在阁老府里奉承人好些。
万芳想来想去,最终还是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这事儿一定下来,阁老府都对她冷冷淡淡的,尤其那几个庶出的堂妹,原先还对她能嫁个探花郎又妒又羡的,这会儿也都是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了。除了万阁老夫人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偌大一个万府,竟是没人送她一份儿程仪,跟杨复那边不相上下!
纵然是下定决心,万芳也仍旧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会儿猛然被晃一下,再也忍不住,借机便发作了出来。
因车里放满了东西,伺候的丫鬟都只能坐在外头车辕上,虽说是被早春的风吹得冷嗖嗖的,这会儿倒不用直面万芳的怒火,只在车帘外头小声回道:“奶奶,大爷在外头与人说话,奴婢瞧着,来的好像是个官儿……”虽然没穿官服,可是身上却有股子官威,不远处还有几个明显是下属的人策马等待——她也是阁老府里陪嫁出来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万芳撩起窗帘,果然见杨复在前头与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在说话,两人说了几句,那青年人递了一包东西给杨复,杨复推让几下,最终还是收了。那青年人随即向身后招招手,一辆车驶过来,一个小丫鬟从中扶下个年轻女子,而杨氏坐的那辆车也打起了车帘。
万芳忽然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
一个工匠之女做了七品女官,虽说这所谓的女官不过是个空衔儿,既无实权也不可能再升迁,说破了天也还是个工匠,但——毕竟是皇帝亲口许下的官职,天下女子这许多,又有几个能有这一番际遇呢?
别看万芳与相识的女眷们说起宋端午来都是一脸不屑的样子,其实心中也不免有一丝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羡慕甚至于钦服——身为女子,其地位只有依附于父兄或丈夫甚至儿子,所谓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这可不是白说说的,女子这一生,不过就是指望着家中的男子挣来地位尊荣,不信只看女子所能得的诰命,就都是由丈夫或儿子请封的,至于女子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这个宋端午,一个小小工匠之女,却能凭着自己的手艺得了宫里青睐,哪怕只是个芝麻粒儿大小的官儿呢,这也是人家自己挣的,是其他女子望尘莫及,一生都做不到的。
万芳看着前方那个穿着水红褙子的年轻女子,咬住了唇。她自是听说宋端午被万贵妃指给了一个锦衣卫,当初指婚之时那锦衣卫还不过是个校尉,如今却听说是一路高升,相比之下,杨复反倒被落到了后面去。
再看这宋端午,一个乡下工匠之女,如今穿金戴银不说,看那面色莹然如玉,眉宇之间都透着的一股子舒心适意是藏都藏不住的。万芳不自觉地按了按自己眉心——那里已经有了两条浅浅的竖纹,也不知道去了梅县,这两条纹会不会再加深些。
万芳在马车里心绪翻滚,杨复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料到萧谨会来送他,却没料到宋端午也会过来。
宋端午只向他略做示意,便去骡车上向杨氏道别了。杨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打了个转,便强行拉了回来——他并非重于女色之人,何况如今宋端午已为他人之妻,便是再有一丝绮念也是不该了。
“九慎——”杨复望向萧谨,难得地如在当初书院那样,称了萧谨的字,“多谢你来相送。”还有这份岭南的资料。
萧谨送的包袱里有些金叶子,但主要却是几本册子,上头记载了岭南一地的许多讯息,甚至还有一封给当地卫所副将的引见信,这卫所离梅县并不甚远,若真有什么事,求援最是方便。
“九成兄此去,必有一番功绩。”毕竟已经疏远了这些年,即使萧谨再有感触,两人也回不到当初在书院时那份同窗之情了,萧谨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说了这一句话,只有“九慎”、“九成”的称呼,还有着当日意气相投的残影。
两人相对默然之时,杨氏看着在车前行礼的宋端午,也是五味杂陈。宋端午比之当初在乡下的时候又长高了一寸多,如今梳起妇人发式,举手投足之间已不是从前的青涩模样,反是愈见丰艳。
只是她与杨氏也有了些无形的隔阂,行礼之后,也不过说几句“路途遥远,善自珍重”的套话,余外便再无话可说。
杨氏打量宋端午几眼,不由得就想起万芳在家中横眉立眼,高声大嗓的粗俗模样,一丝后悔不由得泛上心头。但不消片刻,她便强将这念头压了下去,暗暗对自己道:美色过甚并非好事,万芳虽粗俗,却不致令杨复沉迷女色,或许还是件好事……
只是她虽然这样自我安慰,心里却仍旧有些难言滋味。幸好宋端午只说了几句送别之语便退开,杨复亦坐回车辕之上,车夫扬了扬鞭,拉车的青骡便迈动四蹄前行,渐渐将送别之人与高大的城门一起,远远抛了开去……
萧谨看着两辆骡车远去,不由得摇了摇头。他耳聪目明,杨氏与宋端午干巴巴地叙别,他哪里又会听不到呢?甚至就连杨氏的心思,他也能揣摸到几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自己有福气还是该叹息杨氏固执。
不过转念一想,无论杨氏心里想些什么,其实都与他们夫妻无甚关系,横竖如今人都是他娶到的,且眼看着家里就要再添一口人,正是欢喜的时候,又何必去纠结些无谓之事,遂扶了宋端午笑道:“咱们也回去罢,可觉得累了?”
宋端午其实也没有多少惆怅之意,杨氏与杨复,如今于她也不过是旧邻而已,闻言便将杨家人抛开,好笑道:“坐着车出来的,又怎会累。倒是你,也莫要送我了,这个时辰怕不是该去衙门里?皇上刚升了你的官儿,莫要被人说懈怠才好。”
萧谨故做惶恐之态:“娘子教训得是,我送娘子回家,这便去衙门里公干。”
宋端午被他逗得直笑,见无人注意才轻轻在他肋下掐了一把,嗔道:“倒仿佛我是母老虎一般——”话没说话,自己忍不住又笑了。
萧谨也笑,扶宋端午上了车才道:“万通这会儿顾不上我,怕是急着在皇上面前讨好呢。再说,我估摸着他们也知道一时动不了我,已经打算着全力裁撤西厂了。”
如今在万通等人眼里,怕是觉得他与汪直就是一伙的,动不了他就动汪直,只要他为汪直说话,万通那里就能告他一个两厢勾结——毕竟西厂立起来就是监督之用,若是西厂与锦衣卫勾结,可就背离皇帝初衷,皇帝必然会不悦的。
“由他们去……”萧谨一哂,万通等人大约是再想不到,他也是想裁撤西厂的,“我只要安份管好北镇抚司,就能叫他们偷鸡不成再蚀把米。”皇帝绝非愚蠢之辈,不过是许多事不愿深究罢了,万通尚铭等人只以为没了汪直就能让他势单力孤,却不想没了西厂,东厂便会更加引人注目,到时候,他们也同样会成为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