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如萧谨预料的那样,一直往下发展了下去。
在成化十七年这一年里,汪直可算是风头最健的了,年初这一场大胜,他功加食米三百石,七月里就总督了军务。与他一起立功的威宁伯王越为总兵官,统京军精锐征剿鞑靼,各地的镇守、总兵、巡抚俱受节制,堪称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边关的汪直,萧谨在京中就显得有些平淡了。他执掌北镇抚司之后并没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倒是被抓进北镇抚司的人有不少活蹦乱跳地出来,反倒是成了街头巷尾的一条趣谈。
“放出去的都是无辜之人。”萧谨一边剥着一个果子,一边闲闲跟宋端午说话,“自打我掌了北镇抚司,万通就在外头急着抓人,好给陛下看他如何勤勉。如此一来,倒是外头的人倒了霉。”
也幸得如今他掌北镇抚司,任万通再怎么抓人,总少不了要在他这里经手,凡是罪名不实的他统统放回去,再如实上报。这么来了几回,万通那边便老实了许多,抓的人也少了。
“他这般折腾,不过是自掘坟墓。”萧谨把剥好的果子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推给宋端午,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洗手,冷笑道,“皇上难道看不出他争功之意?若真立功也好,却只拿些无辜之人去顶缸,真当皇上可欺么?”
皇帝只是懒得去励精图治,也懒得与宠妃的家人计较,却并不是看不出万通的丑态。他或许不说,或许连问都不会问,但他都知道。只不过万通跳着抓进来的人,又大都被萧谨审理清楚放了出去,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帝也乐得装做不知罢了。
可以说,萧谨这一番是替皇帝省了事,皇帝自然喜欢。倒是生事的万通,算是在皇帝心里记了一笔。
宋端午吃着果子,有些忧心:“这么一来,万通怕是更要恨你了吧?”
萧谨一摆手:“我便不做,但凭我掌了北镇抚司,他也不会放过我。且我有法子对付他,他如今找不到我身上。倒是今年年下,窑里上进的瓷器要小心,说不得万通要在贵妃面前说什么,借贵妃发作你。”
这等小人,正经事做不得,行这些下道手段倒有的是主意。
宋端午抿嘴一笑:“这倒不怕。爹那边研制出了好釉料,今年进上去的瓷器比去年更好,便是贵妃娘娘要挑剔,也挑不出甚大错的。”她也不指望受赏,只要无过也就是了。
“真是辛苦岳父大人了。”宋端午自有孕后便不方便往窑里去,如今都是宋大石守在那里,真是精益求精,“前儿宁慎那边得了几领好席子,我与他说了,叫他快着些给我弄两领来,你睡一领,再给岳父岳母送一领去。说是安南国那边来的,睡起来果然清凉。”
宋端午这孕怀得也辛苦。孕妇本就怕热,却又不敢随便用冰,这一暑真是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眼瞧着这天气还不肯凉下来,她这里却迟迟不生产,萧谨嘴上不说,心里急得不行,唇周那燎泡退了又起,没个消停。
宋端午自己心里也慌——到底是头胎,这些日子肚子沉重不说,两只脚也肿得要穿不上鞋子,晚间更是辗转反侧,怎么躺都累,然而看萧谨急成这样,又觉得心下熨帖,笑道:“你都淘换了好几领席子来,这会儿都要入秋了,何必再这么急火火地催他。你也别急,你连太医都请过了,不都说我这一胎万般妥当的,便是晚上几日也是常见。你急成这样,去了衙门叫人看见,可不被人说嘴。”
一个主官,这嘴上燎泡不停,当真是好说不好听呢。
萧谨并不在乎这些,随便将手一摆道:“谁敢笑话我。”又后悔道,“早该想着叫宁慎去想法子的。”现在夏天都过了,再说席子可不是有点晚么。
宋端午不禁好笑,正要再说一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坠痛,顿时紧张起来:“我,我仿佛要生了……”
这一下整个萧家都像翻了天一般。亏得稳婆是早就定下了两个,便是产房也早几日由张氏亲手收拾了出来,这会儿长生赶着车把稳婆和张氏都接了来,又往外头去请了个郎中来坐镇,这边萧老太太已经扶着刘妈妈出来,喊着叫厨下烧热水了。
到这会儿反是萧谨慌张了起来。方才他抱了宋端午进产房,又忙着到外头喊人,如今人都到了,他便不知该做什么了。张氏见他闷头要往产房里走,连忙扯了他一把道:“这里头你们男人家可进不得。”
萧谨还想进去:“这有什么进不得的……”他自然知道外头都说产房污秽,男人进去便要沾了晦气云云。只是他是不信的——那产房里生的不也是自己的儿女,难道自己的骨肉还会带来晦气不成?
张氏又好笑又好气,还是萧老太太过来扯了萧谨道:“端午在里头挣命呢,你可别再进去添乱了,倒叫她分心。”
萧老太太今日难得的十分清醒,亲自坐镇,一边指挥着厨房先下碗鸡丝面:“窝两个嫩嫩的鸡蛋,趁着疼得不十分厉害先吃饱了,不然怎么有力气?再把那参片拿出来备着,没力气了就含一片——索性先熬一碗参汤备着吧,用不用的,有备无患。”
她老人家这么一说,萧谨心里更没底了,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绕得萧老太太头晕:“这头胎生起来慢着呢,你快别在这儿来回走动了,跟你岳父说说话去!”
宋大石也来了,后院里都是女眷,他不好进来,又不放心,只得在二门处站着。萧谨没办法,只好也到二门处,翁婿两个站成一排,彼此对望也不知说啥,只竖起耳朵听着产房里的动静。
萧家后院也不大,外头说话,里头宋端午也能听见,心里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一时又慌得不行。张氏自己其实也没生养过,等到宋端午疼得厉害起来,她腿先软了,拉了宋端午的手只会说“没事,没事”。
倒是两个稳婆都是老练的,晓得萧谨是锦衣卫里的大官儿,给的银子又多,都拿出全副本事来,在宋端午肚子上摸了一回便道:“大奶奶和太太都莫急,大奶奶这胎是正的,不过是头胎生产总要慢些罢了,且不必慌。”张氏这才好些。
虽说是头胎,到底宋端午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闺秀,折腾了两个时辰,外头院子里就听见一声婴啼,接着便是稳婆大声报喜:“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公子呢!”
这会儿萧谨和宋大石翁婿两个也早顾不上什么,都进了后院,一听稳婆报喜,宋大石不禁搓了搓手,素来木讷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萧谨更是拔腿就要往产房里冲,好歹被刘妈妈拉住:“大爷也等里头收拾收拾,这会儿带了风进去,大奶奶着了风可怎么好?”
产房里头,宋端午只觉得浑身轻松,仿佛整个人都能飘起来似的。稳婆给孩子清洗完毕,用襁褓裹了抱到她眼前,笑道:“小公子白白胖胖的,这眉眼生得好生秀气。”
宋端午侧头望去,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襁褓里的孩子像个红皮小猴儿,眼皮还是肿肿的眯成一线,眉毛也淡得跟没有一样,究竟是哪里能看出来“白白胖胖”,“眉眼秀气”的?
稳婆被她说得直笑:“大奶奶,这刚生下来的孩儿都是这般的,越是这会儿红,日后就越白嫩。你看小公子这眼睛甚长,再过几日长开了,必然是双丹凤眼呢。”
张氏也是满脸笑容,嗔宋端午道:“可不许胡说,仔细孩子听见。”亲手抱了孩子,“你快歇着吧,外头老太太和姑爷也等急了,抱出去叫他们瞧瞧。”
宋端午躺在床上,只听外头一阵笑声,夹杂着刘妈妈和喜鹊的恭喜之声,刚刚弯起嘴角,便见产房门被推开,萧谨三步并做两步进来,面上还带着些傻笑的样子,直闯到她床前,小心翼翼地握了她的手:“你可好么?一会儿叫郎中进来给你诊诊脉。那郑太医这几日当值来不了,等他得了闲,我就去请他。”
宋端午这会儿身下还有些痛楚,但看见萧谨又要紧张又要傻笑的模样,只觉得这几个时辰的疲倦都没了,抿嘴笑道:“我没事的。稳婆都说我生得顺当,也不必再惊动太医了。”那太医可不是说请就能请的,郑太医精于妇科,在宫里头都有几分名声,若不是萧谨掌着锦衣卫,凭萧家怕还请不动人家。
萧谨心里千言万语的,只不知说什么才好,抓着宋端午的手愣了一会儿才道:“咱们的儿子生得真好!”虽然看起来像个红皮小猴子一般,但就是瞧着好看!
宋端午好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名字取好了没有?”从萧谨回来知晓她有孕,就翻着书说要给孩子起名儿,转眼大半年过去,还没见他定下来。
果然萧谨顿时挠头:“我再想想,再想想……不然先起个小名儿叫着便是。”他取了好些个名字,原看着都不错,此时却又觉得哪个也配不上自己儿子。
“那也成。”宋端午忍笑道,“只是叫什么才好?”
萧谨更挠头了,一时间许多好字眼儿都涌到嘴边,只挑不出来。
宋端午看他这样子,笑意更深,轻声道:“依我说,就叫平哥儿罢,只盼他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到老……”这是天下母亲都会有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