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萧谨与宋端午正并坐低语。确切地说,是萧谨看着宋端午的肚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这——你这些日子可好?可有觉得身上不自在?可请了郎中开过保胎药吃?”
宋端午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我好好的,吃什么保胎药。”张氏是没有生养过的,刘妈妈亦是如此,萧老太太又有些半糊涂,所以才诊出喜脉,刘妈妈就追着郎中问要不要吃药,弄得老郎中啼笑皆非。
萧谨想了想:“我听人说,妇人怀上身子,便吐得厉害,这也不要吃药?”听说有些人吐得饭都吃不下,这如何能不伤身呢?
这些,老郎中都交待过了,宋端午都记在纸上;张氏也向邻居打听了许多偏方和补身的方子拿来,都搁在梳妆匣里。宋端午拿了出来给萧谨看:“郎中说了,头三个月总是要吐的,出了三个月便会好转。郎中说我身子壮,能吃得下饭便不必用药,药补不如食补。”
萧谨将那几张纸仔细看过,仍旧有些不放心:“可你今日刚受了惊……”
说到今日之事,萧谨便不由得又恼怒起来:“原是想着宁慎在京,便有什么事也会给你送个信……”
他原本是这样安排的,谁知宁慎前几日得了件差事往京外去了,等他回来,边关不利之事都已经过去,汪直引蛇出洞的大胜消息都送回京城来了。
宁慎是锦衣卫,自然消息灵通,何况他又紧盯着边关,自然是消息进京便知晓了。既是事情已然过去,宋端午又一直在家中未曾出门,并不知晓那些边关不利的传言,宁慎自然不会再画蛇添足地来告诉她,只等着萧谨回了京城,自己给家中送惊喜便是。
可谁知道萧家二房的消息如此滞后,偏偏在这时候又跑上来要跟长房撇清关系,倒把这传言送到了宋端午眼前。
虽说萧谨出门之前特地交待过,有什么消息宁慎自会送信,可正所谓三人成虎,何况这消息还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传得沸沸扬扬,谁听了不信上几分呢?宋端午又是刚刚有孕,若是心里骇怕,又得不着切实的消息,说不得就要出事……
萧谨想到这里,一边庆幸自己及时回来,一边忍不住便恨起二房那些人来——萧二太太明知道宋端午刚怀上身子,却偏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到她面前来,怕是巴不得她这胎坐不稳罢。
宋端午不知他在想这些。方才她也有些惊怕,可如今萧谨安然无恙地在眼前,她便觉得踏实无比,早把萧二太太忘到脑后去了,只忙着问萧谨:“你这趟去边关,差事可还顺当?京城里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萧谨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边关那边打了胜仗,我这回也算立了功劳。”
宋端午先是欣喜,随即又忍不住道:“那你这——”萧谨这青衣小帽的打扮,可不是锦衣卫办完差事回来的样子啊。
萧谨微微一笑:“我这是悄悄先回来,找宁慎商量先安排下几件事……”
宋端午一听他这般说,立刻便道:“可是怕万通那边又给你下绊子?”
萧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家娘子便是聪慧,一猜就着。”
宋端午微微红了脸,轻轻打他一下:“又拿我取笑。”
萧谨揽了她的腰肢道:“可不是取笑,你猜得正准。之前那些边关不利的消息便是他们在背后添油加醋,只想着让皇上召汪直回京问罪呢。”
宋端午蹙眉道:“可如今边关又打了胜仗,这是做不得假的,他们还能怎样呢?总不能红口白舌的,硬要抹去你的功劳罢?”
萧谨微微冷笑了一下:“功劳是抹不去的,可却能进谗言。”
宋端午想起自己进宫之时看到的那小太监演的戏,也不由得沉默了,半晌才道:“难道皇上就这样听信他们……”
萧谨淡淡地道:“所谓近臣即是如此。天天在皇上面前奉承,皇上难免就要偏信些……”
宋端午握紧了拳头道:“可是他们也做了那许多坏事,难道就不能在皇上面前揭穿他们?”
萧谨轻叹了一声:“我原是想借边关之事,由汪直向皇上进言,拿白莲教做做文章的……”
他在宋端午面前并不多加掩饰,将自己的想法低声说了几句,最后叹道:“可惜汪直不肯。若他不开口,由我上报,皇上只怕是不会信的。”
宋端午听了他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这次白莲教的事,其实与万通尚铭那些人无关对吗?”
萧谨坦然道:“是。万通尚铭等人都是人倚仗陛下的,不会与白莲教勾结。”皇帝倒了,与他们毫无好处。
“那——”宋端午有些纠结地道,“难道不能说些别的?他们,他们做的那些坏事,为何不能告诉皇上呢?”说他们与白莲教勾结,岂不就是诬陷了吗?
萧谨苦笑道:“你以为他们做的事,皇上半点不知吗?”皇帝知道,却并不打算因此而处罚万通尚铭等人,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只是祸害了官员和百姓,而他们却还能替皇帝做事。
“皇上——”宋端午想起见过几次的皇帝,欲言又止。皇帝看起来还是十分和气的,便是对她这个小小女官也算得上和颜悦色,然而若是万贵妃有所刁难,便是无理取闹,皇帝也绝不会阻止。
“皇上这些年,对朝政不甚上心,对下头也越发——宽纵了……”萧谨说到最后,也只能用了宽纵二字。皇帝对下头的官员确实并不苛求,然而对于罗织罪名排除异己的万通尚铭等人,他也同样的宽容,由着他们戗害同僚欺压百姓。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宋端午才低声道:“那……能成吗?”
“怕一时是成不了的。”萧谨缓缓道,“我想与汪直联手,汪直却并不想与万通等人公然作对,他只想在边关立功,然后借此功劳重回皇上身边。只可惜,他想错了。”
宋端午不解道:“想错了?”汪直一个内宦能立下这样功劳,只怕也能与当初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相比了,如何是错呢?
萧谨叹息道:“皇上自己都无心边关,汪直想要收复河套,本就是违背了皇上的意思,皇上又怎么会因他在边关立功而看重他呢?”
“可是收复河套不好吗?”宋端午想不明白,“开疆拓土,收复失地,不好吗?”对帝王而言,这不都是大功劳吗?
萧谨摇了摇头:“若是皇上刚刚登基那几年,或许汪直能凭此功劳名垂青史也说不定。”可是如今,皇帝年岁渐长,对于政事已经懈怠厌倦了。他已无心再立什么功业,汪直力主收复河套,在他看来也许不过是增添了许多麻烦,毕竟打仗本身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会增添许多的奏折、事务,让他花费更多的心力……
宋端午怔怔地听着,小声道:“难道皇上因此反而会厌恶汪直吗?”
“不会厌恶,却会疏远。”萧谨哂笑,“尚铭梁芳万通这些人日日在皇上面前诋毁他,他却不能及时为自己辩解,时日一久,皇上自然疏远他;而他毕竟不是边关大将,只是内宦而已,失去皇上的宠信,便无立足之处。只是,他自己偏不信这个邪,如今还不愿回京,想趁着这次大胜再立功劳。殊不知,等他立完功劳想回来的时候,就未必能回得来了。”
宋端午听得心惊肉跳:“那你这回——”是想帮汪直吗?
萧谨摇头:“不。应该借此机会裁撤西厂。”
“裁撤西厂?”宋端午又不明白了。裁撤西厂,这不是在帮着尚铭万通等人吗?
“西厂不裁,东厂不撤。”萧谨神色肃然,徐徐地道,“西厂、东厂,乃至锦衣卫,皆是行刺探之事,俱不应存。”
锦衣卫最初建立,乃为銮仪之用,后来才为皇帝行“巡查缉捕”之事。
洪武年初立锦衣卫,原是为驾驭不法群臣,恐御史不能尽查其私。然而锦衣卫行事只对皇帝禀报,并不经三法司衙门,难免掺杂私欲,滥用职权。即以胡唯庸、蓝玉两案,株连达四万人之多,其中锦衣卫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就连洪武皇帝也察觉了弊端,因此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焚毁锦衣卫刑具,令内外狱全归三法司审理,废除了锦衣卫。
然而有些时候,种子一旦种下,便无法遏制它发芽、生根、蔓延了。也不过十余年,永乐帝登基,又复立了锦衣卫,依旧行“巡查缉捕”事。
“其后,成祖为监视锦衣卫,又立了东厂。”萧谨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站了起来,在房中转了一圈,“东厂与锦衣卫其实并无不同,只是由内宦领事而已。成祖以内宦无根基,只能忠心皇上之故,倚重内宦;却不知内宦亦是人,同样有私心私欲……”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内宦忠心皇帝,与他们排除异己欺压良善并不矛盾,若是皇帝只看到他们的“忠心”,那也就难怪流弊无穷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不以社稷百姓为重,下官自然也只会成为鹰犬和爪牙。
“朝廷有三法司,遵纪而为,守法而治,又何须锦衣卫、东西厂?”萧谨叹道,“徒然给人以罗织罪名、党同伐异之机罢了。”
“你想撤东西厂和锦衣卫?”宋端午吃惊之极。谁能想到,萧谨一个锦衣卫千户,一边谋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司,一边想的却是裁撤锦衣卫呢?
“无锦衣卫,无东西厂,百官犹在,朝政犹行,利多而弊少!”萧谨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即叹了口气,“只是全部裁撤殊为不易,当初我说动汪直,原是想让他取尚铭而代之,之后再说动他离宫,伺机裁去东厂,只是没有想到,他不是取代尚铭,而是自立了西厂。”
东厂未裁,又添西厂,虽然两相制衡,但却与萧谨的本意背道而驰。所以这次,他打算利用尚铭等人先裁西厂,至于东厂……
“陛下只怕不肯裁撤,只能先扳倒尚铭,之后——待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