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这话说出来，萧二太太简直是一百个情愿，嘴上却还要说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逼着你！”
宋端午心中厌烦之极，冷笑道：“二婶若是再说几句，保不准我就改了主意了。”
萧二太太吓了一跳，不敢再得了便宜卖乖，只道：“既这样，我这就回去跟老爷说，你可不要一会儿又后悔了。”说着，忙忙地出门往二房去了。
喜鹊气得肺都要炸了，又见宋端午脸色也不好，只怕她肚里孩子不安宁，忙道：“奶奶可别听她胡吣，不过是巴不得咱们大爷不好罢了。”
她虽是这样说，心里却甚是担忧。晓得二房终日里想着能沾一沾长房的光，若不是萧谨真出了什么事，又怎肯分剥得这般干净？
宋端午倒还撑得住，摆手道：“不必担心我，倒是把柜子里那个小匣子取来，拿了大爷的印鉴，早些把这事办完。”
初时她听得萧二太太这般哭叫心里也是一惊，只虑着肚里还有孩子强作镇定。大约是人镇定下来心思便通透些，萧二太太后来虽闹得凶，她却反是渐渐稳了下来。
“大爷去边关原是去拿白莲教的，并不管兵事，便是当真打了败仗，自有主将担当，且轮不到别人。”若说汪直失势会连累到萧谨那倒也有些道理，但只要人平安回来，总会有办法的。
“何况，大爷临去的时候还与我说过，他走这般远，若是京里有些什么消息，叫我不必听信，有事只管去问宁家大爷。”宋端午想起当初萧谨的嘱咐，便觉得心里更定了几分——莫不是萧谨那时便预料到可能会有些人在京中兴风作浪了？
喜鹊听了，心下也略安定些，忙道：“那奴婢去跟哥哥说，叫他立时去宁大爷家一趟。”
宁慎尚未娶妻，宋端午又身怀有孕，不好随意往宁家走动，也只得叫长生跑一趟了。正打点该带些什么礼，外头萧二老爷已然把分家文书送过来了。
萧二老爷颇有几分局促，干咳了好几声才道：“其实早先就已经分了家，现如今不过是去官府过个明路——这也是当初大郎的意思。”
宋端午微微冷笑。当初分家确实是萧谨提的，那会儿萧二老爷哪里肯去官府过文书呢？就连两房中间起墙分隔，他都不大情愿。如今听说边关吃了败仗，萧谨前程有碍，这文书送来得倒快。
不过她也不欲多说什么，取了萧谨的印鉴来用了，便叫长生先随着萧二老爷走一趟京兆尹衙门。
这种分家文书，只消两家人自己并无异议，官府自不会说什么，不过是加盖印鉴的事罢了。那办事的书吏亦不知来人身份，接了萧二老爷塞过去的荷包，将文书拿了进去，过不多久送出来，上头鲜红的大印便明晃晃盖着。
那荷包里头装了一锭五分的碎银，萧二老爷送出去了也觉心痛，转念一想文书已是到手，便是后头萧谨有什么事也再牵连不到他们，方觉得这银子送得也还划算。咳嗽了一声对长生道：“事既办了，这便回去罢。”
他来的时候是坐了长生赶的车，这会儿便还想往车上去，却被长生拦了下来，冷笑道：“二老爷，小的还要替我们大奶奶去办事，二老爷还是自己雇车回去罢。”家都分了，还想着坐长房的车呢。
萧二老爷急着出来，身上除了打点书吏的银子之外就只剩下几个铜钱，连雇辆正经车轿回去都不够，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有什么事急成这样，先送我回去。”
长生这会儿哪里还会看他摆主家的架子，将眼一翻道：“自然是急着去打听我们家大爷的事儿。二老爷都吓得紧忙着跟我们家大爷分家了，我做下人的这会儿心里更慌，实在是等不及再送二老爷了。”说罢爬上车辕，一甩鞭子就赶着骡子走了。
萧二老爷被扔在路边，待要大声喝斥，转念一想长生若是不听，自己岂不更失了脸面。只得咬牙忍气，自己抬脚往家中走，肚里把长生骂了几十遍。
长生哪里管他，驾了车就急急往宁慎家中去。那里他也算是跑熟了的，到了宁家所在的巷子口上，正要往里去，就见两个菜贩子推了车，停在那里卖菜。
宁家这条巷子不大，地方也僻静，每日里自然有小贩前来，但都是挑了担子走一回也就是了，似这般推了车进城来卖菜的倒不多，大都是往热闹地方去，不然也出脱不了这许多东西。
长生在外头跑惯了的，见了这两个贩子倒觉得有些古怪。再看那车上菜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却已然打了蔫儿，显是已经放过了一两天的。
长生又不是没有买过菜，哪个菜贩子敢把这样发黄打蔫的菜明晃晃摆出来？这两个人，八成根本就不是正经卖菜的。
他心生警惕，骡车到了巷口便不往里头拐，径直就走过去了。眼角余光瞥见那两个贩子也拿眼睛打量他，眼睛压在帽檐底下，投过来的目光却是又尖又利，直盯着他过了巷口才收回去。
长生背后有点冒汗，脸上却还装着无事的样子，口里唠唠叨叨跟骡子说话，直绕过街角才松口气，正有些发愁怎么办——宁家没后门，侧门也在这条巷子里，只怕巷子那头也有人盯着——忽然间街边走出个人来，一跃就上了车辕。
这人也是青衣小帽的仆人打扮，长生吓了一跳，正要赶他下去，就见这人抬眼冲他一笑，顿时又惊又喜：“大，大——”后面那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大哥，你怎的来了？”
跳上车辕的人自然就是萧谨，见长生机灵，不由得又笑了一下才道：“不错。往前走罢，这边没人盯着了。”若不然他也不会就这么跳上车来。
长生大松了口气，忍不住道：“大爷可是刚从宁大爷家出来？”
萧谨拍拍他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可是你们奶奶叫你来的？”
长生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言笑自若的样子，心里顿时也踏实了几分，忙把今日萧二太太上门的事说了，愤然道：“……明知道大奶奶怀着身孕受不得惊吓，二太太却闹上门来又哭又叫的，这事儿还没敢让老太太知道呢……”
萧谨先是听得脸色阴沉，随即听见说“怀着身孕”，顿时一怔：“什么？你们奶奶有身孕了？她身子可好？”
长生这才想起来萧谨走后宋端午才诊出的身孕，边关遥远信件来往不便，萧谨可是还不知道呢，忙道：“大奶奶好着呢。原是要过年的时候诊出了身孕，老太太高兴得什么似的，亲家太太也来了好几趟。只是这信不好送，家里都盼着大爷回来呢。”
萧谨这会儿已经把二房的事抛到脑后了，嘴角直往上翘，按都按不住。也等不得坐着骡车慢慢往回走了，噌地从车辕上直跳下去：“我先回去了。”
宋端午虽是在萧二太太面前稳得住，实则心里也不是不担忧的，只是晓得过分忧心会伤到肚里孩子，强撑着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喜鹊见她脸色不好，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叫厨房煮姜茶送过来，自己围着宋端午打转：“奶奶可别听二太太胡言乱语。大爷又有哪回办砸过差事？依奴婢看，京城里都是那些暗中记恨大爷的人造谣呢，大爷这回说不定在边关又立了功，就等着回来打他们的脸呢！”
宋端午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笑道：“没想到你这丫头倒还有些个见识。”接着人影一闪，掀起门帘钻了进来。
喜鹊晃眼就见这人青衣小帽，不知哪家的随从打扮，顿时大惊。刚要叫喊，便见宋端午猛地起身，声音又惊又喜：“你，你回来了！”喜鹊再仔细看去，见这人抬起帽檐，脸上虽有风尘之色，却也能分辨出来，正是自家大爷。
萧谨却是被宋端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来扶：“慢些慢些，惊了肚里的孩子可怎么好！”锦衣卫专事刺探，三教九流的消息都知之甚多，故而他对妇人有孕之事也略有知晓，知道头几个月里胎儿不稳，多有因忧心焦虑，甚而动作急促而掉了的。如今宋端午被萧二太太惊吓在先，这会儿惊喜在后，又这般猛然起身，真是两样都占全了，如何让他不惊？
宋端午哪里还顾得什么，抓了萧谨的手不住打量，见他虽是晒黑了些，却是精神奕奕，心头这块大石才算落了地，反而觉得眼睛一酸，眼眶顿时红了：“去了这许久，连信也不来一封……”方才应对萧二太太的那股子强硬，一时似乎都化成了委屈，缠缠绵绵地绕了上来。
“莫哭，莫哭——”萧谨手忙脚乱，刚要拉袖子给宋端午拭泪，忽见喜鹊在旁边瞪着眼睛看，顿时重重咳了一声：“还不快去给你们奶奶打热水来。”
喜鹊醒过神来，连忙应是，一溜烟去厨下提了壶水来，回到屋门口且不进去，侧耳倾听，便听屋里喁喁低语，帘缝里瞥见两人并坐在罗汉床上，两个影子都几乎重叠成了一个。喜鹊想了想，又把热水拎回去了——这会儿还是莫要进去的好，热水不妨让它再在炉子上坐一会儿，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