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萧谨离京,宋端午陡然觉得这家里仿佛都空了似的,一时间竟觉得空空落落的,颇是魂不守舍了几日。
不过萧谨这一走,很快就是年下,不但萧家要准备年节走礼及团圆祭祖诸事,御窑那里也忙碌了起来,倒把宋端午的一片闲愁都打消了。
唐窑官自得了宋端午和宋大石父女之后,已因烧制出彩瓷颇得些好处,都说他可能被提拔到工部去做个正经的官儿。
这窑官说是官,其实在正经的官员眼里只是个不入流,但若是能进工部,便是平级调入,那也是正经入仕,境界大不相同。故而唐窑官如今简直把宋大石父女两个当做宝贝一般,只盼着他们在年下再能烧出一窑好瓷来,把他升官的事儿落到实处。
“这,这就是新瓷?”唐窑官看着眼前的一批瓷器,仿佛酒鬼看见了五十年的陈酿一般,两眼都发亮,恨不得直扑上去,捧起一个来亲一口。
宋大石点点头,闷声道:“唐大人瞧着怎样?”
“好啊,好得很!”唐窑官乐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这比上一回的又好!且这花样喜庆,年下正好进上。”
宋大石把空了的烟袋锅子在地上敲了敲,站起身:“唐大人这么说,那就照着这个烧。”照他闺女的说法,这批瓷器颜色浓艳,正适合宫里年下使用,不过真要论起来,这批瓷器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尤其是那些浅淡的颜色用得少,烧起来反而容易些,也未必合皇帝的心意。
唐窑官却并不这么想。到了年节之际,宫里都要图个喜庆,尤其今年万贵妃身子不大好,整个后宫都不敢说半点丧气的话,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犯了什么忌讳。横竖万贵妃素好华丽,这样的瓷器进上去她定然喜欢,只要她喜欢了,哪怕皇帝不甚喜欢,也是有功无过。
正如唐窑官所料,赶着年下御窑将新烧制的这一批瓷器送入宫中,果然万贵妃那里就传出话来,说这瓷器烧得不错。
“贵妃娘娘有话,传宋女官往宫里去。”来传话的小内侍虽说连个品级都没有,鼻子却要翘到了天上去,“这一窑瓷器烧得好,娘娘有赏。”
唐窑官是喜得眉开眼笑。虽说赏下来的不过是二十两银子和些衣料,加起来也不过值得百八十两,再给窑里工匠们散一散就剩不下什么,却是个极大的脸面。就凭这一回得的赏,估摸着明年他升工部的事儿就有八成把握了。
其余工匠,也颇有几个用羡慕嫉妒的目光去看宋端午的。士农工商,工匠也仅排在商人前面,地位低微。可宋端午一个工匠之女,却能得皇帝封七品女官,还能被召入宫中面见贵人。这若是讨得了贵人喜欢,好处更多呢。
宋端午心里却紧了紧,道:“还请内官大人容我换件衣裳。”
宋大石从身上摸出张氏给他带的荷包,塞在小内侍手里,闷声道:“内官大人,不知道贵人宣召我闺女是为了什么?”
小内侍掂了掂荷包,觉出里头除了铜钱之外还有两小块硬物,显然是银子,顿时下巴就放低了些。他虽是万贵妃宫里的人,但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平常连万贵妃眼皮子底下都到不了,不但没有得赏赐的机会,还要孝敬上头的大太监。宋大石给的虽然不多,在他已经是难得的了,态度自是好转许多,道:“宋女官有福气,贵妃娘娘说这窑瓷器好看,皇上听说这花样都是宋女官画的,颇是赞赏,所以娘娘特意宣宋女官进宫,想来是有赏呢。”
宋大石听说是皇帝宣宋端午,真是一半放心一半却更悬心了。有皇帝在,想来万贵妃不至于太过为难宋端午;可是若宋端午入了皇帝的眼,难保万贵妃看她就更不顺眼了,纵然当面不难为,日后用个什么手段,还不是一样能叫人苦不堪言?
然而既然宫里宣召,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宋端午也只能换了衣裳跟着小内侍走了。
御窑离皇宫甚远,等宋端午跟着那小内侍过了重重宫门到永寿宫,已然过了半个时辰。
一进永寿宫,小内侍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立时收了起来,点头哈腰地对面前一个大宫女陪笑道:“姐姐,我奉娘娘的命去传御窑的宋女官,如今宋女官来了,姐姐看……”
那大宫女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宋端午:“皇上和娘娘如今在看阿丑唱戏呢,你们且等等罢。”
宋端午已听见了殿内传出的吹拉之声,显然这戏已经唱上了。小内侍的脸顿时有些垮——这一唱上戏,可不知什么时候万贵妃再能想起他们了。方才那大宫女说“你们”等等,这就是连他都包括在内,得跟宋端午一起在殿外等候。
若是天气好,等等也无妨,可如今乃是十二月里,永寿宫殿内温暖如春,外头却是寒风嗖嗖,在这里等,岂不是要等掉半条命?
宫里的奴婢们是病不起的。妃嫔们病了还有太医来诊脉,奴婢们若病了,只好自己去抓点药吃,若再重了就要挪出去。纵然将来病好,能不能再回来当差也难说了,若不是主子还记得你,点名叫你回来,怕是大多都要沦落到浣衣局那等粗使之地去。
这小内侍当初能进永寿宫当差,也是使了银子托人的,若是因病了再挪出去,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他摸了摸怀里宋大石刚塞的荷包,忍着肉痛将那荷包又塞给了那大宫女,苦着脸小声道:“劳烦姐姐替我想想法子,我这,还有别的差事呢……”
那大宫女嗤地笑了一声,将手一抽,并不接荷包:“我哪里贪你这点东西。”就这些铜钱碎银子的,还不放在她眼里呢。
小内侍连忙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好话,那大宫女方懒懒地将他们带到殿门口,道:“就在这里等罢。”
虽说也还是在殿门外,但站在这里,里头人若抬眼看看,却是能看见的。小内侍连忙千恩万谢,硬是把那荷包塞给了那大宫女,这才垂手躬身站好。
站在这殿门边上,背后是阵阵冷风,面上却能感觉到殿内扑出来的阵阵温暖——永寿宫的地龙据说比皇帝寝殿的都讲究,任由外头如何滴水成冰,殿内永远温暖如春。
万贵妃与皇帝并肩坐在上首,下头是教坊司的一队人在歌舞。
“万姐姐觉得怎样?”皇帝看万贵妃似乎不大喜欢的样子,便笑问道,“这是他们赶着年下新排的曲子。”
“与别的曲子也差不多……”万贵妃懒懒地道。今年入冬之后,她就时常咳嗽,对什么事都有些提不起劲来。这会儿下头的歌姬舞女虽卖力,但那一张张年轻娇艳的脸看在她眼里,只愈发提醒了她自己已经年纪不小的事实,哪里还会有什么兴趣?只不过不想太扫皇帝的兴罢了。
只是她这般一说,皇帝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摆手叫下头停了下来,略一思忖道:“不如叫阿丑来唱一个?”
这个阿丑,宋端午自做了女官之后也听人说起过,乃是个会唱戏的小内侍,颇得皇帝宠爱的。
果然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小内侍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手里还提着酒壶,口里唱着小调,竟演的是个撒酒疯的模样。
他本生得脸孔就有几分滑稽,这般做态更是好笑,就连万贵妃脸上都露了点笑容,笑斥道:“这成何体统。”
旁边便有另一个内侍小声对阿丑道:“皇上来了,快别撒酒疯了。”
阿丑听若未闻,反而往地上一坐,嘴里又唱又说,只差撒泼打滚了。那内侍便又喊道:“汪直来了,汪直来了!”
宋端午在殿门外站着,对殿内的声音也听得清楚,乍一听到汪直的名字,不觉心里一跳。果然下一刻便见阿丑连忙站了起来就往旁边跑,与他搭档的那内侍便喊道:“你跑什么?”
阿丑一边做出逃命的样子,一边道:“今人但知汪太监也,他来了,岂得不逃?”
殿内都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大笑起来,就连传宋端午入宫的小内侍也忍不住偷笑,不无妒意地小声道:“这阿丑,真会逗皇上和娘娘欢喜……”
宋端午却笑不出来。这阿丑听说皇帝来了都不为所动,却听了汪直的名字便落荒而逃,更说出什么“今人但知汪太监的话”,难道是说如今天下人知晓汪直,却不知皇帝吗?这般的话,皇帝听了做何感想?
果然皇帝先是哈哈大笑,之后脸色便淡了下来。那些歌姬乐工们倒未品出阿丑的意思来,但她们惯会察颜观色的,见皇帝似有不悦之意,顿时心下紧张,连手中的乐器有些都停了下来,一时间殿内顿时有些混乱。
皇帝的神色便更不悦了,一摆手道:“都下去罢。这曲子不好,再作新的来。”
一众乐工们唯唯连声,忙不迭退了下去。皇帝一抬眼,倒看见了殿门外的宋端午:“宋女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