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走入殿内,俯身行礼:“下官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皇帝这会儿心里略有些不快,不过他脾性温和,并不轻易迁怒于人。且宋端午烧制出的瓷器甚得万贵妃喜欢,皇帝心里也高兴。
万贵妃自今年入冬身子不适之后,便时常会说到自己年纪已长,怕是寿数无多的话。皇帝不爱听这些话,他自小时起便与万贵妃为伴,从一个尴尬的废太子直到如今,万贵妃一直陪着他,两人的感情可说比任何人都更为亲密深厚,便是他的生母周太后都比不得。
论年纪,万贵妃的确比皇帝年长太多,若无意外,自然是走在皇帝前面。可皇帝只要想想没了万贵妃的日子就觉得一阵心慌。这些日子,太医院的太医们从上到下都得了皇帝的斥责,责令他们赶紧治好万贵妃的病,不许让她再胡思乱想。
然而万贵妃这病说起来不算重,却是个痼疾,一时半时是治不好的,太医们亦十分为难。倒是今日见了御窑送来的新瓷器,颜色浓艳华丽,以吉祥的宝相花为主要花样,四周饰以有“万代”之意的蔓草纹,甚合万贵妃的意思。
尤其有一对儿瓷插屏,绘着一丛牡丹旁雄鸡长鸣,用色鲜艳,形态如生。此图案乃是本朝常见的吉祥图案,雄鸡长鸣代表“长命”之意,牡丹则为富贵花,寓意长命富贵。这插屏绘得雅致,又有极好的意思,万贵妃一见便十分喜欢,命摆在自己案头观赏。
万贵妃这一辈子,也算是享尽富贵了。若不是周太后极力反对,只怕她连皇后都能做。饶是如此,前皇后因她而废,如今的皇后在宫中对她退避三舍,如同个傀儡影子一般,后宫中几乎感觉不到皇后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只知有万妃,不知有皇后”。
只是人即便到如此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生死之事仍不由自己操控。万贵妃比皇帝年长十七岁,今年也五十出头了,自然就怕死起来。尤其今年身子不好,这整个永寿宫里的一应摆设,都不是带福便是带寿,御窑送进来的新瓷器正是对了她的心思。
因是如此,万贵妃对宋端午都觉得顺眼了些。且宋端午如今已经嫁人,还是皇帝亲赐的婚事,倒不必再担忧她会进宫,万贵妃的态度便更温和了些,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了。你这回进的瓷器,皇上瞧着不错。”
其实皇帝并不很喜欢这种华丽浓艳的花样,不过万贵妃如此说,皇帝亦不反驳,点头道:“的确不错。难得你用心,朕要赏你。”
这种随口一说的赏,宫里自有规格,当即便有内侍捧了二十两银子并两匹宫缎一对金钗出来。银子不多,难得是衣料和首饰。衣料乃是内贡的,品质自然上乘;那对金钗更是出于宫匠之手,份量虽不重,却有“内造”标志,便是官宦人家的女眷戴出去也有脸面。
宋端午连忙谢恩。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问道:“萧谨去了边关,可有什么消息送回家中?”
萧谨乃是外差,有什么消息也该向禀报锦衣卫那边,并由锦衣卫向皇帝回报,无论如何也问不到宋端午头上。宋端午心里一凛,连忙道:“他走时便说此次差事繁重,并无时间写信。且边关遥远,来往传递不便,家中至今尚未收到信件。”
没有信件,自然也就没有消息。皇帝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亦不叫起,宋端午就只能跪着。半晌,皇帝才道:“听说当年你家的案子,还托过汪直的人情?”
这都是多久远的事儿了。何况当初那案子对宋家来说乃是灭顶之灾,于皇帝而言却只不过是根本不值过问的小事,此时忽然问起来,若说不是因为方才那阿丑演的那一出,那就别无解释了。
宋端午不及深想,忙答道:“是的。当初下官一家初入京城,惶惶然不知所以,只认得臣夫一人,故而将家中唯一珍藏的一对葡萄盘送与他,巴望他能说几句话。也是后来才知晓,竟托到了汪内监处……”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如此说来,你家乃是行贿啊……”
这话说得像似开玩笑,但宋端午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低声道:“不敢欺瞒皇上,下官娘家行商,商人只知利益,有求于人,自不能空着双手……”
这话说得实在,皇帝神色不动,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嗯,当初你家的事,朕也听说了些,倒的确冤枉,也难怪你们害怕。”
宋端午忙道:“谢皇上宽宥。”
这谢得太快,皇帝倒不由得笑了:“朕还没说宽宥于你,你倒谢恩得快。”
能说这话,便是不追究了,宋端午暗暗松了口气,忙又谢罪。皇帝便摆了摆手:“罢了,平白无故的被诬,若朕再治你们的罪,未免太苛刻。”
万贵妃在旁笑道:“皇上素来仁慈宽容的,偏爱说这些话。”
皇帝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宋端午退下。
宋端午捧了赏赐的东西退出殿外,传召她的小内侍看得一脸羡慕:“宋女官真是好福气。”一下子就是二十两银子不说,还有衣料首饰。只这一项赏赐,就顶他半年了。
宋端午知道这些人是不好得罪的,遂摸出袖子里一个荷包给了他,便急忙往宫外走。待得到了宫外,只见宋大石早已等在那里,见她衣裳头发整齐,还得了这许多东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来。
“爹——”宋端午却没笑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宋大石,故意大声道,“这都是皇上和贵妃娘娘赏的,这匹青色料子爹你拿回去,让娘给你做身衣裳,新年里穿出去,也是极大的脸面。这金钗也给娘分一支,这可是宫里内造的式样……”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爹你把东西拿回家,就悄悄去一趟宁大人家里,跟他说,我今儿进宫,看见有个叫阿丑的……你托他往边关传个信儿,大爷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锦衣卫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宋端午托宁慎传递的消息到了萧谨手里的时候,正是大年三十。
虽说在边关之地,但以汪直的地位,饮食上自不会受委屈,照样置办了山珍海味,只是多是干货,新鲜的少些罢了。
汪直来了边关已有将近一年,人晒黑了,也长高了些许,与当初京城里那个少年宦官有了些不同,不过眉眼间的嚣张劲儿仍旧不减,脾气倒似是比从前更大了些。
这会儿一桌的山珍海味都被他扔在一边,拍着桌子只管大骂梁芳尚铭等人。倒是萧谨在他骂的时候,吃得津津有味。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汪直骂得累了,转头看见萧谨筷子不停,不由得更有气了,“你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萧谨挟了一块红爆羊肉搁在嘴里,悠然道:“西北的羊肉与京城的果然不同,更加鲜嫩,连膻味也轻淡许多。这许多好菜,汪大人大约不放在眼里,于我却是难得的,自然要多吃些才行。”
汪直眯起眼睛,神情不善:“你到边关来,就是为了吃大户不成?”
萧谨不禁笑了起来:“汪大人来边关这些日子,倒是学到了不少……”吃大户这样的话,从前是不会从汪直嘴里说出来的,就连他刚才大骂梁芳尚铭等人的话,也有不少一听就是军中将士骂人的话,显然都是来了边关之后学的。
“本官在与你说正事!”汪直不悦起来。他素来翻脸比翻书还快,纵然萧谨算是他看重的人,此时脸也拉了下来,眼看着就准备大发雷霆。
萧谨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这些话,汪大人离开京城之时,我不是已经与你说过了么?你远离皇上身边,恩宠自然是要日渐削减的。那会儿汪大人不是说……”
那会儿汪直自信得很,根本就没把萧谨的话听进去,自觉只要在边关立了功劳,皇帝必定更加恩宠。如今萧谨把前事翻起来,他这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恶狠狠地道:“说那些做什么!”
虽是这般说,汪直到底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句:“本官在边关,好歹也是有功劳的……”
萧谨摇头道:“汪大人差矣。汪大人既来边关,便是外官,不是内臣了。”
汪直一怔,若有所思。外官有功,皇帝可赏可擢拔,但却不会如对内臣一般亲近宠爱。如今他既要在边关建外官之功,又想在宫内有内官之宠,却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了。
“汪大人想要什么?”萧谨又提起筷子来,挟了一筷子牛筋,慢慢地咀嚼着道。
这次汪直没阻拦他,而是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犹豫地道:“不管怎样,总要把对鞑靼这一仗打完了再说。上回吃的亏若不报回来,这口气老子咽不下!还有这些白莲教余孽,居然还敢勾结鞑靼,更不能放过!”
萧谨点头笑道:“这事儿倒给了我一点灵机,我们不妨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