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过年的时候，京城里自然更为热闹。
萧家虽分了两房，但毕竟还是比邻而居，且各房人都不甚多，年夜饭自然是要两房一起，才像个样子。
其实宋端午宁愿自己过，哪怕是人少一些。但萧老太太年纪大了，萧二老爷又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平日里不喜他们夫妻两个算计，到了年节下还是愿意儿孙绕膝的。萧谨本已远在边关，若除夕夜里只剩下寥寥数人，这年也就过得太没味儿了。
“大奶奶，若是二太太和二奶奶说什么糊涂话，您只当没听见。”刘妈妈在厨房帮着宋端午打下手，小声地道。萧老太太不知还能活几年，自然是要顾着些她的心情，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萧二太太和金玉兰都不是省油的灯，就算不敢明目张胆地生事，也少不了要说几句怪话的。
宋端午微微一笑：“妈妈只管放心，我都知道的。且今儿大年夜呢，想来二婶和弟妹也不会说什么。”
林嫂在一旁焖肘子，忍不住道：“不说才怪哩。昨儿小梅那丫头就跟我打听年夜饭都备了什么菜，说是咱们大奶奶又得了宫里的赏赐，难道还舍不得银钱给老太太备些好饭菜不成？大奶奶听听，这都说的是什么。就怕今儿的菜不入他们的眼，必然要说嘴的。”
自打跟着萧谨分到了长房，林嫂简直是扬眉吐气，说话也就没了许多忌讳。从前她在萧家，说是做厨娘，其实什么打杂的活计也少不得做，还要被萧二太太骂懒惰。如今来了长房，有长生一家子分担杂务，她只要管着厨房就行，比从前不知轻松了多少，自是大为欢喜。
今日这一顿年夜饭，是宋端午进门后头一回过年，林嫂恨不得拿出浑身解数来准备，自觉鸡鸭鱼肉都不少，弄得甚是丰富了，却被小梅挑剔，心里十分不悦，忍不住就要说出来。
“大奶奶不必听他们的。”刘妈妈不屑地道。宋端午并非不舍得给萧老太太花钱，就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若萧老太太用得上的，也都送到她屋里。
只是萧家本是普通人家，萧老太太也从不是奢华侈糜之人，京城过年，鸡鸭肘肉俱全，还有干货和几样新鲜菜蔬，已然是不错的了——从前萧二太太掌家的时候，还未必能备得这般齐全呢——又何必要学那高门富户，非要弄什么山珍海味不成？
林嫂嘀咕道：“若真是要孝顺老太太，何不多送些东西过来……”自打分了家，二房若过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两只手的，若偶尔带几块点心来，简直已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端午笑了一笑道：“罢了。今儿大年下的，只要祖母高兴就好。”
刘妈妈叹道：“大奶奶这才是真孝顺……”萧谨之所以始终不跟二房真正翻脸，并不是他对萧二老爷夫妻还有什么亲情，也不是因为怕外人议论，不过是怕萧老太太难过罢了。难得宋端午能体会他的心思，也忍让二房，这便是真对萧老太太有孝顺之心了。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做年夜饭。宋端午的手艺自是不能与林嫂相比，但也做了几个江西风味的菜给大家尝尝新鲜。正忙活着，便听喜鹊在外头脆生生地道：“给二老爷二太太二爷二奶奶大姑娘请安。”
喜鹊这明摆着就是报信呢，宋端午便放下手里的菜走了出去，含笑道：“二叔二婶来了？”
大年三十，萧二老爷一家子却穿的都是旧衣，萧辰手里提了一包点心，看来是预备给萧老太太的，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郎媳妇这是亲自下厨呢？”萧二太太穿一件枣红色长褙子，镶着藏蓝色宽边，那镶边是新的，褙子却有些褪色，越发显得旧了。就是头上也只戴了少少几件首饰，唯有一根钗子是金的，看起来颜色也有些暗淡。
刘妈妈跟在宋端午后头，一见萧二老爷一家子这样，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除了那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谁家过年还不做几件新衣裳？更何况二房也根本不致到这般田地，就是打不起新首饰，难道还不能送去银楼炸一炸，至少弄得鲜亮点？
刘妈妈心里想着，又瞥了金玉兰一眼，见她穿得倒还鲜艳些，但也不过是八成新的衣裳，头上的首饰也是平日里那几样，只是脸一直拉着，眼睛还不住地在宋端午头上手上到处打量，显然是想看看宋端午穿戴了什么。
宋端午因要下厨，外头罩的是件旧衫子，但头上却戴了皇帝赏赐下的那枝金钗。那钗子份量并不重，却是累丝蝴蝶，手艺极其精致，蝴蝶须子上串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珠子，随着她脚步还在微微颤动。
金玉兰一眼看见，就有些移不开目光，忍不住道：“嫂子这戴的就是宫里赏下来的钗吧？果然精致得很，让我戴戴可好？”
若是往常，她纵然想占些便宜，也不会说要试戴别人的首饰。只是萧二太太说今年田庄收益太差，一家子都没做新衣裳新首饰，以至于她只能穿着旧衣过来。虽晓得萧二太太多半是要在萧老太太面前哭穷，金玉兰也仍旧觉得满身不自在，及至看到宋端午头上这精致的蝴蝶钗，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林嫂在厨房里把嘴撇到了耳朵根子底下，刘妈妈晓得宋端午不好说话，立刻咳嗽了一声道：“大奶奶，那三杯鸡要放什么酱料，林嫂怕是不会调呢。”
宋端午心里明白，忙道：“我来我来。”对萧二太太一行人笑道，“二叔二婶先去屋里坐罢，我把这鸡炖上。”她并不是吝啬的人，可也不是滥好人，金玉兰又想借着萧灵的香囊来害自己，又想沾自己的便宜，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金玉兰也是一时实在按捺不住才有些失态，这会儿碰了一个软钉子，不由得又羞又气，扭过头去不说话了。萧二太太却眼睛也盯上了那蝴蝶钗，叹道：“大郎媳妇真是能干，宫里皇上和娘娘也不知赏了你多少好东西，。得了这许多，怎的还不多买几个下人回来，竟要自己下厨？”
萧辰的脸色从进门就不大好看，这会儿轻咳了一声：“娘，先进屋去给祖母问安吧。”他到底是读圣贤书的，母亲说的这些酸话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
萧二太太暗恨儿子拆台，一边往堂屋走，一边暗地里掐了儿子一下，恨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分家的时候，长房肯定瞒下了不少东西，我若讨了来，还不都是你的？”
萧辰只觉得这个“讨”字刺耳得很。可是自从分家之后，二房的日子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吃穿用度都在下降，听母亲的意思，再这样下去，恐怕他连书都要读不起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萧辰自己没有赚钱的本事，也只能默认了母亲的“哭穷”策略。
宋端午在厨房忙完，换了衣裳才进堂屋就看见刘妈妈站在萧老太太身边，脸拉得老长，见宋端午进来，顿时一脸无奈之色。
萧二太太正凑在萧老太太身边，不停嘴里说着家里艰难，一见宋端午，便一脸感叹地道：“瞧瞧大郎媳妇，这身上穿的就是宫里赏下来的料子吧？哎哟，真是好看。”
宋端午穿的并不是皇帝赏的宫缎。当日内侍取来的两匹料子，一匹深青一匹枣红，都不适合她。那深青的料子她给了宋大石，枣红的就给萧老太太做了新袄子，正穿着呢。至于她自己身上的，还是陪嫁里的衣料。
不过这衣料也是田掌柜精心置办的，比不是宫缎，却也比萧二太太一家子身上的衣料好了许多。萧二太太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也分不清楚；再者她今日本为哭穷而来，便是宋端午只穿普通棉布，她也得想着法子夸出花儿来，更何况这料子确实不错，自是更变着法地赞美起来。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萧老太太虽然心里有些不喜，但看着萧二老爷一家子穿成这样，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家里就艰难成这样了？产业不是都分了你们？从前人多的时候都能过得，如今人少了，反而过不下去了？”
萧二太太好不容易等到萧老太太问这一句，忙不迭道：“如今家里也是添了人口，辰儿又要读书，开销实在是少不了。何况灵儿年纪也渐渐大了，我这当娘的虽不指望她将来嫁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总要给她攒点嫁妆才行啊……”
她若说别的，萧老太太倒也不在意，但说到萧辰读书萧灵出嫁，萧老太太心里便不忍起来，皱眉道：“怎么这些年，你连灵儿的嫁妆都没攒点儿？”萧二太太早几年当家的时候，萧老太太还没糊涂，自然晓得她暗中往自己口袋里捞钱之事，不过那会儿萧谨都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一房，萧老太太便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只没想到，当家这许多年，萧二太太竟是没给萧灵备下一半点东西。
萧二太太苦着脸道：“娘也知道我们这一房没什么进益，辰儿读书开销又大。他的先生说他火候到了，若能寻个明师指点一下，明年下场准能中秀才。我想着，送他去西山书院读书……”
刘妈妈就皱起了眉。西山书院确实是好地方，可却不是轻易能进得去的。除非萧辰书读得真的不错，否则就算有银子，人家也未必收。
萧辰读书什么样，刘妈妈不敢说。可他到如今还只是个童生，自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辈。依刘妈妈看，什么西山书院，多半都是萧二太太的借口而已。
但刘妈妈说到底也只是个婢仆，纵然得萧老太太信任，也不好当面说萧二太太骗人，只能向宋端午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上当受骗。
萧老太太对西山书院也有些耳闻，皱眉道：“听说那地方，也不是随便就进得去的……”
萧二太太忙道：“这不是就要托点人情么。再说，就算进不去，若能请里头的先生指点一下，也是好的。二老爷他好容易辗转认得了人，可这既是诚心请人家指点，少不得要正经打点些束脩……”
到底是自己儿孙，萧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可要多少银钱？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你拿去先用。”
萧二太太忙道：“老太太的体己银子，我怎么能动用。我是想——大郎媳妇不是有间铺子？我也想入一股。这样也算是个正经进项，毕竟辰儿读书也不是一天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