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萧家。
萧二太太这半年，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顺心。
原本儿子成亲是大喜事，既有了媳妇伺候，又能盼着抱孙子；可娶的是金玉兰，萧二太太就实在喜不起来了。且萧辰还护着金玉兰，以至于萧二太太几次想耍耍做婆婆的威风，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心中更是郁闷。
然而再郁闷，这日子还得过。媳妇虽进了门，萧二太太却还牢牢把持着掌家之权，半点不肯让金玉兰插手。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诸事自己费心，每日里从早到晚，也少有闲暇之时。
“太太——”自金玉兰嫁进来，倒是也带了一个陪嫁的丫鬟名叫小梅。说起来既是金玉兰带来的，自当由金玉兰使唤，萧二太太却说既嫁了来便是萧家丫头，何况金玉兰又无甚事做，难道闲着一个丫头，却叫婆婆忙活？硬是给小梅派了许多活计。
金玉兰心中自是不悦。但毕竟嫁为人媳，头上有孝道压着，便是萧辰也觉得一个丫鬟，做些活计乃是天经地义，横竖身契还在金玉兰手中，萧二太太也不过是使唤一二罢了。金玉兰还指望着萧辰替她顶着萧二太太，这等事上自不好逆着萧辰，只得答应了。故而这小梅说是金家陪嫁来的，一日里倒有大半日归萧二太太使唤，一刻也闲不得，这会子又跑来传话了。
“外头有个姓关的媒婆，说是有事要见太太。”
“媒婆？”萧二太太倒糊涂起来。自己一儿一女，儿子已然成亲，女儿年纪尚小，哪里用得着媒婆登门呢？只是人既来了，不能不见：“请过来我见见。”
小梅心里暗暗鄙夷——萧家如今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家，萧二太太说起话来却如老封君一般，也不知摆这架子给谁看——嘴上却答应一声退出去，片刻之后果然引了个中年妇人进来。
这关氏相貌平平，却生得一双灵活的眼睛，一见便知是个伶俐人，进门便笑：“这天儿热得出奇，太太这院子里倒是荫凉得很，瞧这些树，怕是很有些年头了，满眼碧绿的，教人进来就舒坦。小妇人这些日子走的人家，唯有太太这里最是雅致，果然是读书人家，就是不一般呢。”
大户人家宅子里都要种树，树龄越久，便显得这宅子愈有年头，而能传下这宅子的家族自然也就历史愈久。
萧家如今这家境，说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没什么值钱的陈设，只有这座宅子，倒是萧家祖上传下来的，颇有些年头。那院子里两株老桂树，到了秋日里能花开数月之久，香飘十里，在这条街上还有些名气。
但凡是人，都有几分虚荣之心，更何况萧二太太的丈夫儿女都无甚可炫耀之处，平素与左邻右舍来往，也就说说这两棵树了。此时关氏开口就赞这宅子体面，正搔中痒处，萧二太太顿时便露了笑脸，矜持地道：“哪里。这会儿尚未开花，也没什么可看的，到了八月里花开，或许还能入眼。”
做媒婆的，个个都能舌灿莲花，关氏少不得又把这宅子的可说之处挑出来逐一夸了，顺便再夸一夸萧二太太会布置有品味，直说得萧二太太眉开眼笑，半晌才想起来问道：“不知道关太太今儿来，是有何贵干？”这一会儿，已经呼为太太了。
关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瞒太太说，我今儿来，是专为府上喜事来的。”
“喜事？”萧二太太想了又想，想不出是何喜事，莫不成有人看中了萧灵？若真是如此，倒也好。萧灵貌不出众，将来怕也没多少嫁妆，能早点许个人家也好，便是年纪小，先定了亲，等几年再出嫁，多少也能攒点嫁妆。
萧二太太正想着，关氏已经笑道：“可不是喜事呢。府上大爷还未成亲罢？”
萧二太太没想到她说的是萧谨，那脸立刻就想拉下来，想了想又忍住了，道：“不知说的是哪家？”
关氏掩口笑道：“太太放心。府上大爷如今是五品的副千户，这来说亲的自然都是官家小姐，若是这家境低了，小妇人还不敢来呢。”
萧二太太听说是官家小姐，这脸实在忍不住，就如那窗上的竹帘子一般，呱地就拉了下来：“是从五品呢。”这五品也分正五品和从五品，关氏却不提这从字，显然是恭维之语。
关氏却仿佛没看见她的脸色，只管笑道：“虽说是从五品，可这却是锦衣卫里呢。何况，连小妇人都听说了，府上大爷既是太子的武师傅，如今又掌了北镇抚司，这可是了不得呢！小妇人说句大胆的话，给太子殿下做师傅还只是名声大，这北镇抚司却是要紧地方，掌了那里，便是天大的实权，在这京城里都能横着走……”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萧二太太的脸就越拉越长，实在忍不住打断道：“究竟是哪家小姐？”这要成事不易，坏事难道还不容易吗？等她知道了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也能有法子打消那家人的念头。
哪知关氏却掩着嘴直笑：“我的太太哟，这种事——女家自是先探探口风，这不说准了，哪里好说人家小姐的的身份呢？不过太太放心，这小姐家就在京城，祖父做过侍郎，父亲如今也在外头做正四品的官儿，小姐本人年方十六，生得那是花容月貌，且知书达礼，早在十二岁上就跟着祖母学持家了。这可不是小妇人胡吣，实是曾往那家里去过，亲眼见着小姐，才敢来说这门亲呢。这府上大爷做锦衣卫，稍稍打听就知实情，小妇人绝不敢胡说。那府上知道大爷父母早就过世，这亲事自然要太太张罗，所以叫小妇人上门来，若是大爷还不曾定亲事，小妇人也好去回女家，后头就好商议起来了……”
萧二太太听得心火直冒，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心里一动，有了主意：“听你说得是极好的，只是我毕竟只是婶娘，这事儿，最要紧还是听我们老爷的。不瞒你说，我家老二都成亲了，老大这倒落在后头，我们老爷心里也着急，这些日子正张罗着呢。我若这里答应了，我家老爷那边再应下别家，反倒不好。不如等他回来，我问了清楚，再给你回话？”
关氏满口答应：“这自是应该的，还是太太老成。既这么着，我也不敢劳动太太，过得三日，我再上门讨太太的口信。”
萧二太太强笑着叫小梅送关氏出去，自己在屋中转了两圈，到底还是挑了个最不值钱的茶杯摔在地上。自从萧谨做了太子的武师傅，她连门都不大出了，盖因只要遇到左邻右舍，便要听上一耳朵夸赞萧谨的话。如今更好了，连媒婆都登了门。这女家主动请人上门打探，可见是看好萧谨，当真有心结这门亲了。
这怎么成！官家小姐，祖父做过侍郎，父亲又是四品，将来再上一步也未可知。萧二太太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胸口像有团火在烧。
且听那关氏还说了什么？知书达礼花容月貌，这些倒也罢了，偏还说早就学着持家，这岂不是说，将来这姑娘若是进了门，萧家的中馈都要交与她？
说起来，一家之中，大都是长房主持中馈。因萧谨母亲早亡，又一直未娶，才由二房掌家理事。按规矩，萧谨的进项都要交入公中，不论是月俸，还是出京办差所发的“行粮”，算一算，单是萧谨交的银子，就够养这一家子还有余了。
萧家中落，除了这宅子，外头就只剩下一个庄子，有百十亩地，每年除供家里若干米粮菜蔬，还能落得几十两银子，如今都掌在萧二太太手中。
有萧谨的俸银养家，萧二太太便寻了些名目，将庄子里的进项克扣不少，攒做私房。可若是把这掌家之权交出去，萧谨的银子自不必说，便是这庄子的进项，也只好两房一家一半，再做不得私。
略有些家资的人家都知道，所谓公中的月例银子，不过是个名目罢了。公中虽管了饭食，每季还做几套衣裳，但若想吃得可口穿得可心，少不得自己拿钱出来贴补，那月例银子全都用上，也不够做什么的。若是大家子，只怕打赏下人都不宽裕。
萧家虽不是什么呼奴喝婢的人家，但道理总是相似的，且还从无月例银子的说法，不过是公中管吃喝衣物罢了。到时候中馈若交到长房手里，萧二太太所有的进项便只剩下庄子上的二三十两银钱，管着二房一家子吃喝穿戴倒也罢了，若想再攒下什么来，那却是不能。
“母亲——”门口人影一闪，金玉兰急匆匆地进来，“听说方才有媒婆来了？”
萧二太太正心烦呢，看见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你在家里的时候，你娘就是这般教你的？”
儿子这门亲事结得真是丧气之极！萧家出了足足二百两的聘礼，金家倒好，只用那些聘礼置办了些木器头面，再就是些又占地方又不值什么钱的衣料，除此之外，竟再不添置什么。
萧二太太私下里算过，金玉兰这些嫁妆便是加起来，也值不到二百两，手里定是还有些 私房银钱。可恨她把得牢牢的，不但不肯拿来贴补家用，便是萧辰那里也见不到她一两半两的银钱，如今萧辰读书，那纸墨笔砚，乃至内衣和鞋袜，仍得萧二太太拿钱置办。
偏金玉兰会做表面文章，若是萧辰读书到深夜，便亲自下厨炖些汤水。可萧辰新婚燕尔，晚上哪有心思读书？便是一月之内，也没有三次两次会到深夜。金玉兰费不了什么力气，却在萧辰面前卖了好，直哄得萧辰感动不已。若萧二太太再说金玉兰不好，他虽不辩解，却只说金玉兰对自己无微不至，还请萧二太太看在儿子面上不要计较云云，直能把萧二太太气个倒仰。
有了这些事，萧二太太怎能看金玉兰顺眼？金玉兰自然也知晓，平日里萧二太太不唤她，便只躲在自己房中，如今日这般竟自己找来，实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