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吹吹打打办“喜事”之时，隔着半个京城的宋家也是喜气洋洋。
“这，这——”张氏拿着那张新鲜出炉的文书，喜得语无伦次，“竟是真的！那宋——那边怎么肯……”宋振竟然写了断绝文书，有此文书在，此后宋端午与宋振一家再无瓜葛，宋振再也休想左右宋端午的亲事了！
就连宋大石，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莫大的欢喜：“萧大人真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称赞的词语，最后也只得道，“萧大人真是太聪明了！”
“是啊是啊！”张氏又哭又笑，“我还以为——可吓死我了！”
这些天她真是提心吊胆，没安稳睡过一夜。萧谨只说诸事都交与他，却始终未见消息。老实说，张氏有时都有些怀疑，萧谨是不是想不出法子，所以放弃了宋端午？只是这些话她都压在心里，并不敢说出来再让宋端午烦心，自己却是寝食难安，只怕宋端午当真被送进那火坑里，不过十几日就瘦了一圈。
谁知萧谨这般不动声色，竟是将事情办得这般妥帖。不但是此次宋振夫妇的算计落空，竟还弄来了这份文书，从此永绝了那边的后患，再不必担忧了！
宋端午看着那张文书，眼圈也是微红。饶是她相信萧谨，可这几日也终究不安。倒不是担心萧谨会放手不管，而是担心他得罪了张太监，被其记恨。这些太监虽不是官，却是天子近侍，若是在皇帝面前鼓唇弄舌，说不准就会给萧谨带来大麻烦。
张氏还想不到那么远，只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不知道那边怎样了？”
宋大石闷声道：“你还替那边担心呢？”
张氏笑道：“我哪里是担心。我是想，这回午姐儿跟他家再没干系，亲事又不成，那边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她素来厚道，这回却是难得地幸灾乐祸起来，“也不知田家哥儿打听回来了没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张氏才说到田金，田金就忙忙地过来，连林氏都跟了来。张氏忙问：“怎样？”
林氏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幸灾乐祸，又还有些“善恶有报”的意思，十分复杂：“那边今日还是成了亲。”
张氏不解：“成亲？午姐儿都与他家没干系了，这亲怎么成？”
田金道：“我打听了一下，人说那张太监娶的是宋家大姑娘。”
“啊？”张氏目瞪口呆，“娶了，大姑娘？那，那可是那边大太太的独生女儿！”怎么肯嫁给一个太监？
田金咽了口唾沫道：“我也没弄明白，只是张太监带了好些人去迎亲，我私下里扯了一个打听——看模样像个小太监——说张太监本来要娶的就是大姑娘。我但提了一句二姑娘，那小太监就翻了脸，说，说……”
张氏忙问：“到底说什么？”
田金迟疑地看了宋端午一眼，小声道：“那小太监说，是有人乱传话，说什么张太监要娶的是命不好的二姑娘，都是那些眼气张太监在皇上面前得宠，乱说的。宋家早就把那个丧——那个二姑娘赶出家门了，如今宋家就一个女儿，就是宋大姑娘，张太监要娶的就是她。谁要是再乱说话，就是造谣诽谤，要抓起来坐牢的！”
张氏还想不明白，宋端午却已经明白了。宋振瞒着张太监要结这门亲事，现在被掀出来。若张太监是个省事的，不过是退亲便罢。可萧谨偏把日子压得这般紧，如今张太监要成亲的消息早散布出去，便是退亲也要成了笑话。
张太监若想不被人所笑，这亲事便还得如期举行，只是断不能娶她宋端午。既如此，宋家可不就只剩下一个宋端云能嫁了吗？
便是如此，叫外人说来，临上轿前姊妹易嫁，张太监至少最初是被宋振瞒哄了的，只不过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以张太监的性情，哪里忍得住？于是便有了这张断绝文书。如此，宋家便只有一个姑娘，既然根本没有什么二姑娘，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上当受骗的事了。张太监本就要娶宋家大姑娘，如今如愿以偿，正是喜事，何错之有？
萧谨这一计，正是利用张太监的面子。这些当太监的，身体已然残缺，性情也难免有几分扭曲。在贵人面前奴颜婢膝，连廉耻都可不要，可一转身，又把面子看成天大的事。再加上彼此也分帮结派、勾心斗角，若是一方出了什么笑话，另一方必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须知登高跌重，张太监爬到如今这地位，更是输不得。且他又不是怀恩那等立身正派心胸宽厚之人，又怎肯退了亲事做那笑柄？如此一来，可不正入萧谨彀中？
张氏想不了那么多，却抓住了要紧之处：“宋家竟就答应了？亲生女儿，也舍得往那火坑里填？”
田金道：“那张太监是在皇上面前当差的，那边哪里拗得过？何况本就是他们瞒骗在前，如今张太监不追究他们，只怕已是要念佛了。”
宋端午心知肚明。若真追究起来，这端午恶日的说法乃是民间口传，并未听说官府还有禁恶日出生之人婚嫁的，此事告不得官。但宋振的确捏造了个假生辰与张太监，这若告到官府去，虽是骗婚无疑，但与冒名顶替身怀恶疾之类又自不同，也不过是退还聘礼，再罚些银钱了事，何如娶了宋端云，更叫宋振夫妻哑巴吃黄连呢？
只是于宋振夫妻二人而言，若真是想保住宋端云，便是经官动府，也无过是损失些银两。更何况太监娶妻，本与人情不合，谅张太监也不敢大肆宣扬，只能私下里报复。到时宋家一家迁回原籍，或索性迁往他处谋生，离了张太监眼皮底下，也未必不能过平安日子。
果然张氏便道：“若是我，拼了经官动府，也不肯让女儿嫁到那等地方去。这京里过不得日子，难道还不能回乡下去过？”
田金叹道：“我听说，张太监能帮着那边弄个官儿做呢。”在宋家门外，他听说宋端云出嫁，又见花轿出来，近前的人都能听到那轿里哭声，心中也难免有些同情——好端端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儿，就要跳进火坑去守活寡了。只是再听说宋振能因此得官，同情之心便都化了鄙夷。
林氏亦是如此，拍手道：“我的老姐姐，那边若是有你一半好心，也不会整天想着害午姐儿了。何况那想做官都想疯了，眼瞅着这官位就在眼前，亲侄女不成了，可不就拿亲闺女填吗。你想想那些把闺女送去给人做小的，不也都是爹娘？这爹娘跟爹娘，也还不一样呢。”
张氏叹道：“这做小……唉，这可是嫁给太监，与做小又不一样……”
林氏嗤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左右不是为了官，就是为了财。那送闺女做小的，都说是让闺女去享富贵，这嫁给太监好歹还是正房，说不得，还说让闺女掌了太监的家财，正好享福呢。”
张氏一想，林氏这话虽说得刻薄，却正贴了宋振夫妻的性子，便只得叹道：“说不准人家正是这般想的……唉，只是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待说她可怜，从前那边要卖我们午姐儿，她都是知晓的，可也从没提醒过一声儿，说不得还跟她爹娘一处谋划，实在是不值得可怜；若说是活该，又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这一辈子就完了……真教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林氏知道她素性厚道，又同是宋氏族人，虽然恨极宋振夫妻，但如今宋端午既脱了那家，这恨意便也淡了些。便笑道：“那也都是她爹娘造的孽，自有她爹娘去承担。咱们不说他们，晦气得很。我听金儿说，如今那边写了断绝文书，从此午姐儿就跟他们再没干系了？这可是大喜事，咱们该庆祝才是。”
宋端云对宋端午如何，张氏心知肚明，便有同情之心，也不过一闪罢了，听林氏这般说，顿时高兴起来：“你说得是，我竟糊涂了。今儿是须好生庆祝，田掌柜平日里照顾我们一家子，借着这好日子，也教我们道个谢。”说着，便忙忙地要取钱打酒买菜。
林氏笑道：“说什么谢。不是我托个大，瞧着午姐儿就跟我自己闺女一般，今儿咱们两家就合了一家，一处吃酒庆贺。”
张氏更加欢喜，连连点头，笑道：“那咱们就一块儿张罗。”
林氏笑看宋端午一眼，压低了声音对张氏道：“如今既跟那边断了干净，再没后患，跟萧家那边的亲事也该张罗起来了吧？”
一提起这事，张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午姐儿的嫁妆，我和她爹也早就寻思过，虽说是不多，想来萧大人也不会跟我们计较。只是——这如今还没消息……”
林氏笑道：“萧大人这般用心，必定过不多久便有好消息了。说到嫁妆——不瞒你说，我真心喜欢午姐儿，巴不得有这么个女儿。你可肯让我认个干女儿？那嫁妆，我也备一份出来。”
张氏心里明白，林氏这般热心，也是看在萧谨面上。但田家对宋端午亦是真的关切，林氏也并非做伪，便痛快地道：“嫁妆不嫁妆的倒不要紧，我们午姐儿自小没了娘，不知多受了多少委屈，若多个人疼她，我哪有不愿意的？”
林氏欢喜得把手一拍：“好好好！既这么着，就说定了。捡个好日子，咱们两家也就成了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