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之事乃是大喜,宋家提前几日便扎红挂彩,人人喜气洋洋。邻居也都知这家的女儿嫁了宫里有权势的太监,虽说少不了在背后鄙夷几分,但到了正日子,仍是都堆起笑脸上门贺喜去了——毕竟那可是宫里的大太监,便是不肯巴结,也不能得罪。
只是宋家前院笑语喧哗,后院却是另一回事了。
“娘,我不嫁,我不嫁给太监!”宋端云扯着宋大太太,哭得声干气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日她还在房里尽情地笑——宋端午嫁给张太监,宋振便能做官,到时候她跟着父母去任上做官家小姐,而宋端午只能留在京中,一辈子守活寡!
有制彩瓷的手艺又如何?得皇帝封七品女官又如何?只要宋端午还是宋家女,只要族谱上将她写在宋振名下,她就得乖乖听宋家摆布!马呈那一次让她侥幸逃了,万通那一回又不知怎的被她避了,可这一回,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那几日她笑得多开心啊?宋大太太还说起,她年纪也不小了,等宋振一到任上,就给她说亲。到那时,无论如何也能嫁个官家子,若是夫君有出息,将来她也能得个诰命。
可是,也不过就是几日而已,怎的事情会突然变成现在这样子?要嫁给张太监的,怎么竟变成了她?
宋大太太两眼如烂桃一般,嗓子也是哑的:“云儿,我苦命的云儿……”
她如何舍得让女儿嫁给太监?原本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的,昨日那张太监突然派了人来,说宋家隐瞒宋端午生辰,乃是骗婚。
此话无可辩驳,因宋振确是隐瞒了宋端午的生辰,给张家的生庚八字,写的乃是五月初六的生辰,张家就抓住了这一点,非要去衙门告宋振不可。那打上门来的小内侍,声称宋振的监生功名本就是贿赂得来,定要让衙门夺了他的功名,就连原先他自己考出来的秀才,也要以品行败坏为由一并剥夺。
这可是要了宋振的命。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巴结上汪直,捐了监生功名。为着这功名,他前前后后也吃了许多苦头,若是被打成白身,且不说前头的功夫都白费了,单说宋家,只怕已然没有能力再供他寻门路另捐功名了。
宋振想了十年的官职就要到手,怎肯这时候失去?别说把宋端云嫁过去,宋大太太觉得,倘若那张太监要的是她,宋振只怕也会将妻子拱手相送。
“娘,我不嫁啊!爹怎能如此狠心!”宋端云死拽着宋大太太,“你去跟爹说,要让我嫁,我,我就死给他看!”
青眉捧着大红嫁衣,在一旁呆呆站着。这去死的话,宋端云从昨日就说了好几遍,闹过了上吊、簪子刺喉、跳井,可哪一桩,她也没做成。
伺候宋端云六年,青眉或许比宋大太太还了解大姑娘的脾性,她哪里有自尽的勇气,不过是想着吓唬老爷,让老爷改了主意罢了。
只是这次老爷似是下定了决心,不管姑娘怎么闹,今日都要她出嫁。开始姑娘说跳井他还来拦一拦,到后头大约也是看破了姑娘并没这胆气,竟是撒手不管了,只叫太太拦着,说若是想一家子都下大狱,就叫她眼看着姑娘去死罢。昨儿夜里姑娘闹上吊,老爷竟连看都没来看一眼。
这心,也是太狠了。青眉怔怔地想。也是,若心不狠的,又怎么会把侄女往火坑里送?既能送侄女,自然也能送亲女的,端看值不值得罢了。
青眉正想得心灰意冷,门口帘子声一响,宋振阴着脸进来:“时辰就快到了,怎的还不梳头上妆?”
梳头的全福太太早就来了,可这屋里又哭又叫的,如何好让人家进来?只得请到花厅去奉茶,这一会儿大约已经灌下两壶去了。
“爹,你好狠的心!”宋端云也顾不得了,扑过去要拉扯宋振,被宋振用力推开:“这些年锦衣玉食地养你,你难道不知回报?谁家女儿出嫁不是父母之命,你也念了些书,那女诫、孝经,都是如何学的?”
宋端云眼睛通红:“我死也不嫁!”
宋振不理她,只看宋大太太:“你若想一家子一起死,就纵着她闹!我好容易才说清楚那宋端午是过继来的,自个儿隐瞒了生庚,这会子写了文书送到衙门里去,与她一刀两断,这才算是把骗婚的事抹了去。我在前头忙着,你却只管在后头添乱!”
“与那丫头一刀两断了?”宋大太太大喜,“那这亲事——”
宋振额头青筋乱迸:“张太监那里已经将喜帖都散出去了,若今天不嫁过去一个,他丢了脸,如何肯跟我们善罢干休?你也好生劝劝她,张太监是在皇上面前有脸的,嫁过去自然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好日子。那张太监日常都在宫里,偌大一处宅子都是她说了算,有什么不好?”
宋大太太哭道:“可那是守活寡啊……”
“说的都是什么话!”宋振连忙喝止,“妇者,操持家事,服侍夫君,整顿后宅,这才是本份!那床笫之事,岂是女子家该贪恋的?再说,如今张太监得势,一个指头便能将咱们捏死。我若拗着不肯把云姐儿嫁过去,他寻个罪名将一家子都下了狱,到时要弄走云姐儿,还不是易如反掌?”
宋大太太想到当初马呈诬陷宋家,将宋家男子俱下狱之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宋振见她软了,便道:“你也想想,到那时张太监将云姐儿弄了去,定然是为奴为婢,岂有今日嫁过去做正妻来得好?再说,眼下咱们比不得张太监,只能听他的,若是我日后得了势升了官,再想法子把云姐儿接出来也不是没有法子。”
“能,能吗?”宋大太太一脸茫然。宋振只是监生,便是得了官也不过八品,可若要能与张太监抗衡,至少要四品大员方可。八品到四品,便是宋大太太再不知事,想想这中间差的品级,也觉得遥遥无期。
宋振板着脸:“那你还有什么法子?莫不是硬挺着,非要让一家子都死在一处便好?你我便罢了,云姐儿这般年轻,也要下狱,你可知那狱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宋大太太隐隐觉得,宋端云若嫁了张太监,日子怕是不会比下狱好多少。但这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盖因她自己也并不想下狱。
宋振见她不说话了,便又看向宋端云:“是下狱还是嫁人,你自己选。”
“我,我——”宋端云既不愿嫁人,却也不敢选下狱,愣怔片刻,咬着牙道,“若下狱,也要带着那贱丫头一起!”
“还提那丫头!”宋振一脸晦气,“我不是刚说了,已写了文书,将她逐出宋家了,以后快别提她——之前都是上了她的当。把长生一家的身契拿出来。”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宋大太太说的。
“要长生的身契做什么?”宋大太太拭着泪问。
宋振哼了一声:“得亏衙门的人提醒了我,要说那丫头是自个儿瞒着生辰,这知情的人就都得打发了。长生知道得最多,把他们一家子都打发得远远的才好。”
“叫他们回江西老家?”宋大太太不解地道。
宋振瞪了她一眼:“回什么江西,都卖到大北边煤窑里去。正好咱们也要离了京城,到了那边房浅屋窄的,也用不得许多下人,该打发的就打发了。”
“这——”宋大太太有些不舍,“都是用熟了手的,何况已经减了人手……”
宋振一挥手:“打发了。这京城里卖人,又是熟手,还能多卖几两银子。到了那边任上,若是人手不够再添。那种地方,买人倒还便宜。就是你身边伺候的,也要看着削减些。”原先他就打算卖掉长生家人,现在不过是多卖一个罢了。虽说长生年轻力壮正是得用的时候,但衙门的人说的是,这些知道内情的还是卖得远远的,免得将来万一有人翻起旧账,不好说话。
宋大太太眼珠一转,低声道:“老太太那里,如今人是最多的……”
宋老太太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今年开始更添了糊涂,有时该吃饭了却只坐着发呆,有时才吃过饭又说未吃,非要再吃一次不可。宋大太太只早晚去看看,平日就只教丫头们好生伺候着。只是如此一来,宋老太太院子里丫头婆子最多不说,还要单设个小厨房,论起来开销实在不小。
“如今在家里不妨事,若去了衙门里,单这小厨房,怕就是设不成的……”
宋振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这也罢了,我再想想。你明日便找人牙子来,把长生一家子都卖了。记得,一定要卖得远,宁可身价银子少些。”
这一通打岔,宋端云也忘了哭,呆呆坐在一边听着。宋振看了她一眼,神色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却又不肯说软话,只硬梆梆地道:“张家迎亲的轿子就快要来了,还不赶紧上妆更衣。你且耐心些,日后——日后有了法子,家里定然接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