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玉言，若说赏，那可就是真的要赏了。
万通只觉得心里一凉。他今日刚跟属下说萧谨再难立功，只能慢慢熬资历，这才不过片刻工夫，萧谨就又立新功，皇帝要赏了。再赏赏什么？莫不是还要升他的官？再这般下去，恐怕他这个指挥使都要给萧谨了吧？
太子轻声笑道：“儿臣听说，萧师傅尚未成家，近日正在议亲。父皇要赏，不如就赏他些脸面和喜气吧。”
怀恩拊掌笑道：“殿下说的是。陛下若是赐婚，这可是莫大的脸面和喜气啊。”
万通脑海里立时闪过萧家那边的消息。皇帝一旦赐婚，那萧谨这门亲事便无可更改，哪怕萧二老爷夫妻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的过礼下聘。且，皇帝赐了婚，连着女家都面上有光，将来升迁起来都得力些。如此互为扶持，萧谨之势哪里还遏止得了？好个怀恩，好个太子，好个萧谨，怪道不急着议亲，原来是防着萧家人从中作梗，就在这里等着求皇帝赐婚呢！
“殿下说得极是！”万通心念电转，无暇细思，抢先开口，“萧副千户已有心仪之人，正思议亲，陛下若是赐婚，那可真是无上之喜。”
“哦？”皇帝被他的话吸引，“他已有心仪之人？”
万通这一会儿已经打好腹稿，笑嘻嘻道：“陛下再想不到的，便是御窑的宋女官呀。”
他这话一说出来，便用眼角余光去窥伺怀恩与太子的表情，果然见太子面露惊讶之色，似是想反驳。万通怎容他开口，接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萧副千户尚是校尉之时，前往江西办差……”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萧谨如何将宋家人带回京城，如何为其开罪，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据臣所知，萧副千户无事之时，还去过御窑几次呢。”
万贵妃皱眉道：“这岂不是私相授受？宋氏如此，乃是德行有缺，怎堪为女官？真是辜负了陛下对她的看重。”
正说着，外头便有小内侍伸了伸头，怀恩一眼看见，低斥道：“成何体统！有什么事？”
小内侍吓得忙进来跪下：“回陛下，回娘娘，御窑送来新制秋瓷一套，以备秋宴所用。尚食局未敢自专，特送来请陛下和娘娘观看。”
皇帝与万贵妃都喜秋日。每逢秋节，必在御花园中开宴。后宫之宴，不但所食皆是山珍海味，便是席上所用器具亦无一不精。这会儿御窑送了新制秋瓷，可算是来得正好。
皇帝今日闲暇无事，且心情颇好，随口便道：“那便呈上来。”
立刻有内侍流水般送了一整套器具上来。有茶壶酒壶、碗碟杯盘、总共四十八件，件件都是淡青底子，上头绘以折枝菊花，设色淡雅大方，旁边还配着古人描写菊花的诗词。尤其是一对箸枕，索性就是一丛千头菊，花朵稀疏之处正好搁下牙箸或银匙，长短不过寸许，颜色却是浓艳华丽，可想而知，若摆上桌面，点缀在淡雅的杯盘之间，必然好看。
皇帝素爱雅淡，却拿了那对箸枕反复把玩，笑道：“果然有趣。这必定是宋氏手笔了，御窑里那些工匠，做出来的东西虽是精巧，却总脱不了匠气。只这一对箸枕，便见高下。”
来送东西的内侍忙道：“陛下圣明，这套秋瓷正是宋女官与宋工匠所制。据说这上头画的花儿和配的诗词，都是宋女官选绘的。”
“不错。”皇帝将那箸枕一翻，发现旁侧竟也有极小的字写着“未信桃花胜菊花”，不由笑道，“好好好，这一句写得恰当。宋女官果然饱读诗书，不愧是师从探花之母啊。”
万贵妃一肚子不喜，哼了一声道：“只怕有才无德。”
皇帝笑道：“诗经开篇便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了罢了，都是年轻小儿女，彼此有些情愫，倒也在情理之中。只要发之于情，止乎于礼，不是无媒苟合也就罢了。既是如此，朕来做这个媒人便是。”萧谨虽说出谋划策有功，但到底与边军无干，若是因此事大张旗鼓地奖赏，倒的确容易被人参他不安本份。倒是赐个婚什么的，既给了脸面，又不会太过。
万通悄眼看去，见太子一脸着急，连怀恩都有难色，不由得心中大为高兴，忙道：“陛下圣明宽仁，实是臣子之福，百姓之福。说起来，萧副千户救了宋家一家，宋氏心生感激，以身相许，倒也是一段佳话。若得陛下赐婚，那便更是天作之合了。”
万贵妃听弟弟竟拗着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拿眼去看他。万通忙向姐姐猛打眼色，示意她千万不要反对。万贵妃虽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与他唱反调，只得闭口不言。
皇帝便笑道：“既如此，怀恩，去库里取一对玉如意并黄金百两给萧谨做聘礼，另取一副红宝石的头面，再加八色宫缎，就算朕给宋女官的嫁妆。”
万通眼看太子表情呆怔，心里着实得意，笑道：“从陛下这里赏下来的好东西做聘礼和嫁妆，这可真是要羡煞众人了。连臣都心生嫉妒，恨成亲太早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这张嘴啊。罢了，聘礼嫁妆你是不能得了，出宫的时候将花鸟房新培育出来的菊花挑四盆去，放在你府里看个新鲜罢。”
万通忙磕头谢恩。皇帝说笑了几句，便道：“汪直此番立了大功，朕想，该当重赏。”
万贵妃对于重赏汪直倒不反对。汪直自小也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如今年纪轻轻就在边关立下大功，说起来她面上也有光：“是该重赏。平了女真，这可不是小功劳。”
皇帝沉吟道：“他如今年纪还轻，这品级若再升倒有些太急了，不如加食米罢。”
这种事万贵妃素来是听皇帝的：“陛下说的是。只是加多少为好？”
“这般大功，若加得少了也不像样子——就加三十六石罢。”
万通在下头低头听着，拳头紧握。本朝官员的俸禄以食米而定，一个七品县令，年俸不过食米九十石，汪直这一加就是三十六石，说起来倒也值不得多少银子，却是极大的脸面。
除此之外，皇帝私下里还要赏些东西。汪直是心腹，皇帝也肯用心，兴致勃勃与万贵妃商议，选些什么新奇玩艺儿赏给汪直为好。万通听得牙根都直冒酸水，实在不想再听，随口指了件事退了出来，正一肚子悻悻，却见前头有人过来，正是梁芳。
万通见了梁芳，如遇知己，也不急着出宫了，忙将辽东捷报之事说了：“……万没想到汪直竟真立了这般的大功，陛下已经要为他加食米，待他日后回京，岂不更要爬到你我头上去了？”
梁芳脸色也不好看：“我也是听说此事，这才过来，原来竟是真的。”
万通恨恨道：“都是那姓萧的出的好计策，汪直送回来的奏折，还给他表了功。”
梁芳眼中闪过一丝阴沉：“我听说他在北镇抚司已成气候，你竟无法辖制？”
万通抱怨道：“有袁彬那老东西在，我能怎么办？你且不知，他非但是在北镇抚司折腾，还想着与官宦人家联姻呢。我看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汪直的奏折送进来，太子就在陛下面前提议赐婚——也是奇了，这萧谨明明是汪直的人，怎么就能让东宫连同怀恩那老家伙一起为他说话？”
梁芳眉头皱得更紧：“陛下为他赐婚了？”
万通说起此事，又高兴起来，“幸而我今日及时进了宫！如今，陛下要赐婚于他和那宋氏。”
“宋氏？”梁芳莫名其妙，“他要娶宋氏？”
万通哈哈大笑：“他哪里是要娶宋氏！他要娶的可是四品官之女。只是，他们这如意算盘未曾打成！”
他洋洋得意，将方才之事对梁芳讲了一遍，梁芳方露出了笑容：“好极！幸而万大人机智。若是真让他与官宦之家联姻，后头便更难遏制。如今娶一宋氏，工匠耳，不值一提。”
万通更为得意，笑道：“最妙的是，他只想纳宋氏为妾，如今却因一妾而失官家正妻，我不信他心中无怨，还能与那宋氏情投意合。日后他这后宅之中，还不知要闹到如何呢？再有他那叔婶二人——到时候后宅不宁，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精力在北镇抚司里折腾！”
两人一起哈哈笑起来。笑了半晌，万通皱眉道：“萧谨也就罢了，这汪直却要如何是好？”
梁芳沉吟了一下：“依我说，既然他能治军，就叫他在边关呆着罢。”
“这怎么成？”万通顿时急了，“若是他在边关再立功劳，难道真让他掌军不成？”
梁芳轻嗤：“掌军？自来也没有内官真能掌军的。万大人，你不要急得失了方寸。你且想想，自他去了边关，陛下和娘娘对他如何？”
“如何？”万通有些迷惑，“并不如何啊。”
梁芳一笑：“我是说，陛下和娘娘这一年里，可时常提起他？”
万通回忆道：“他刚去边关时，陛下和娘娘倒时常提起，去年年下他送了许多边关土物回来，娘娘还提过几句。今年似乎就……”
梁芳笑着点头：“万大人说得不错，汪直离开京城这一年，陛下和娘娘提起他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少了。”
万通恍然。对争宠之事，他是素有心得，立时便明白了梁芳的意思：“你是说，他离京城越久，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的恩宠便越少！”
梁芳阴阴一笑：“正是。不管内官外官，终究是要靠陛下和娘娘的恩宠，更何况，汪直就是靠恩宠立身。等陛下和娘娘忘记了他，看他还能剩下什么！日后，我们不但不要阻他留在边关，反而是要阻他不得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