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内,皇帝开怀大笑:“好好好,汪直未负朕望,未负朕望啊。”
万贵妃一边亲手给皇帝端上冰过的酥酪,一边道:“妾身没怎么听明白,汪直究竟怎么做的?之前还听说,那女真人凶悍不输当年的瓦剌,声言要犯边,辽东巡抚一直束手无策,这都半年多没动静,怎么忽然就把女真给平了?”
皇帝笑道:“何止是你,连朕刚接到奏折都有些糊涂呢。原来之前汪直与陈钺都是在演戏,故意示弱以麻痹女真人。汪直给朕上了一封密折,里头写得明白——他派了个鸿胪典礼官,冒充去投诚的白莲教徒,把女真人的城门给骗开了,之后军校们掩杀上去,就夺了城门。这里头的事说起来太复杂,一句两句也难以讲清,总之是他用计,女真人毫无防备,多被大军杀戮,这一下子,建州平矣。”
万贵妃不过是凑皇帝的趣,并不关心汪直究竟是怎么平了建州的,闻言便笑道:“臣妾是不懂这些事,只是汪直没有给陛下丢了脸面便好,也不枉陛下当时力排众议,允他去边关监军。”
皇帝其实并没有“力排众议”,但被万贵妃这么一说,便是他慧眼独具,挑中了汪直,才有今日之功。这平建州的功劳,轻轻便有一半转到了皇帝身上。
纵然明知是奉承之语,皇帝心中听了也高兴,更何况的确是他派汪直去的,万贵妃也不算睁眼说瞎话,遂笑道:“汪直还算争气。”
万通在底下站着,只听得心中憋气不已,勉强笑道:“朝中都道汪监军去辽东将近一年,无所事事,时常有人弹劾。臣都以为,凭汪监军的脾气,怕是要发作呢。谁曾想汪监军此次竟这般按捺得住,妙计平建。依臣看,便是那等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未必能想得出这法子,实是大功一件。”
他决不相信汪直能自己一人定出这般计划,定然也有军中幕僚相助。此次汪直建功,这军功是抹不掉了,那就摊薄些,能少分给汪直一些,就少分一些!
他这一说,皇帝倒笑了起来:“你倒说得准。汪直啊,忠心是不必说,才干也尽有,只是这脾气急躁。他在奏折中说,刚到辽东,看了那些女真人嚣张,就恨不得能立刻领兵踏平了他们,只是怕劳而无功,反糜费银饷、枉死军士,故而只得忍耐。按计策一边清剿白莲教,一边派人伪做白莲教徒与女真人联络。如此将近一年,女真人信了,这才有后头的大胜。哈哈哈哈,他奏折之中多有抱怨,说这等水磨工夫实在耗死了他,若不是想一举毕功,怕是早忍不住了。”
万通暗骂汪直狡猾。他去辽东这一年,因无战绩,万通没少叫人说他的坏话。如今倒好,明明是空耗了一年的时间,到了汪直嘴里竟成了隐忍不发,既掩了自己的无能,还在皇帝面前博了个忠心。
同在宫中当差,彼此之间有什么不知道的。汪直确实脾气大,但所谓的“急躁”,却多半是在皇帝面前装出来的。无它,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完美无缺的下属,有些毛病,才会让上官更放心。此道理用于官场合适,用于宫中同样合适。
万通一边心中暗骂,一边笑道:“如此说来,真是难为了汪监军,这计策与他的性情相去甚远,不知他如何想出来的?”
皇帝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这献计之人你却是识得的。要说起来,也算你有一份功劳。”
这话显然是在玩笑,万通却眼睛一亮:“不知是何人?”管他是谁,只要能分汪直的功劳就行!
“就是萧谨。”皇帝笑起来,“那是你的属下,可不也是你的功劳么?”
万通万没想到竟会听到萧谨的名字,一时间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陛、陛下,这,不……萧谨明明在京中,又怎会……”
他的结巴似乎取悦了皇帝,皇帝笑得更开心了:“没想到吧?朕也没想到。汪直在奏折里说,当初武举之时有白莲教徒混进京来,萧谨便想出了这条计策,待汪直到了辽东,才缓缓施行起来。也不枉他们两个尽心,到底是立了这一功。”
万通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脸上表情必不会好看。倒是万贵妃笑道:“这个萧谨倒也有趣,给太子做武师傅,倒还惦记着边关呢。早知道,当日该叫他也去辽东,免得他身在曹营,心已经去汉营了。”
边境捷报,太子也已赶过来听好消息。这会儿听了万贵妃的话,便笑道:“儿臣不过是胡乱学几套拳脚强身健体罢了,萧师傅便是想多用心,儿臣一日也不过一个时辰,再久倒怕耽搁了别的功课。”
怀恩在皇帝身边立着,闻言不由得暗暗点头。万贵妃这话,分明是暗指萧谨给太子做师傅心不在焉,只惦记着边关之事,乃是不安本份。太子年纪虽然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且为萧谨做了辩解。难得这份聪明,更难得这份厚道。
皇帝看了看太子。太子自幼瘦弱,跟着萧谨学了这大半年的功夫,倒是结实了些。加上开始长个子,看着比从前健壮了不少,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又不用你上阵厮杀,强身健体便是足够,有时间,还是多读些书。”
太子连忙立起身来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怀恩凑趣笑道:“老奴前几日听说萧副千户在北镇抚司整顿有成,颇得袁大人赏识,说他有将才,倒是与今日之事对上了呢。”
袁彬是英宗朝老臣,皇帝对他也十分敬重,听了这话便起了兴趣道:“他在整顿什么?难得袁彬竟也夸赞他?”
怀恩笑道:“袁大人说,萧副千户这半年里,在北镇抚司日日操练,气象一新。老奴不懂军事,有些话也听不懂,只听袁大人的意思,说萧副千户用的法子跟军中有些相似,却又改了些不宜之处,所以袁大人赞他有规矩又能变通——哎,袁大人还说了些别的,老奴就记不住了……”
皇帝听得有趣起来,笑道:“竟评价这般高?”转向万通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万通此刻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萧谨在北镇抚司做了什么,他最清楚,概括起来,不过是“能者上,不能者下”罢了。
锦衣卫自开国到如今传了多代,难免失了刚建立时的锐气。自万通接手之后,任用亲信,把风气搞得更坏,连平日的训练都松松垮垮,不成样子。萧谨才一上任,就重新定了每日操练的规矩,引入了军中的纪律,甚至比从前训得还要严格。
锦衣卫这些人闲散惯了,骤然又要严训,就好比要给野马套笼头,哪里那么容易就会驯服?再加上万通的人少不了在中间兴风作浪,整个北镇抚司仿佛开了锅一般,被萧谨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简直没个宁日。
万通自然巴不得北镇抚司乱成一团才好,只可惜天不从他愿,萧谨稳扎稳打,一边以身作则领头严训,一边拿出重手整顿那些暗中捣乱的人。
万通那些亲信,在锦衣卫里自然不是为了好生当差。有人借机敲诈,有人买放囚犯,至少好的也会仗着锦衣卫的名头在外头白吃白拿。萧谨将这些人的实证全部拿住,上禀袁彬,一一处置。
袁彬是忠直之人,又是锦衣卫出身,对如今北镇抚司的风气极是看不惯。他自是不好去与万通对上,但既然实证已在眼前,他又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自然要按律处置。如此一来,那些煽风点火之辈都落了马,同时起到杀鸡儆猴之效,闹事的人自然就少了。
萧谨也并不只靠着强硬手段。锦衣卫每年自有钱款拨下,除了每人月俸之外,若出差另有行粮,还有置装之费,四时八节还有节赏,并有招待上官的饮食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可万通那些亲信掌权之时,这笔银钱除了月俸不敢动,其余少不了被他们从中克扣。如今萧谨上任,不许人在这里头捞一文钱,都规规矩矩发到各人手中。如此一来,每人到手的银钱忽然多了,且越是用心办差,得的越多,这可是实实的好处。
锦衣卫初建之时,选的多是官家子弟,如今却是平民居多。这些人家境多半平平,若每月拿的银钱比从前多出一半甚至一倍,谁也不敢说不看在眼里。故而萧谨这银钱一发,众人因苦训所生的抱怨之语骤然就没了。何况训了一阵子之后,众人的身手都有提高,这到了办差的时候或许就能救自己一命。如此既增强了自身,又充实了荷包,可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更何况,萧谨乃是以身作则,从不落后。这半年多下来,整个北镇抚司没一人能胜得过他。武人,讲的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才是老大,萧谨技压群雄,众人莫不心服口服,如今竟是以他马首是瞻,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万通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假话。怀恩既说袁彬都称赞了萧谨,他还能说什么?若说假话,怀恩说不得就要指出来,那时皇帝若非要两下里对质,可就更不好办了。
因此,万通只得尽量说得简单些,但随他再怎么轻描淡写,也不能将萧谨的功劳全部抹煞了。皇帝听得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也该好生训训他们,日后当差才更得力。”
万通除了应是,还有什么可说?偏怀恩还在一边笑道:“难得萧副千户年纪虽轻,却这般能干。袁大人都说该奖他呢,也好给各卫做个榜样。”
“唔——”皇帝点了点头,“既然袁彬都这般说,那朕倒真该赏他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