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吉。
宋家自从那日接了旨意就欢喜无限，到了下聘的正日子，更是一家子喜气洋洋。
有了旨意，也就省了请媒合八字那一步，直接便可下聘。因日子太紧，萧家索性把小定大定并做一处，热热闹闹抬了聘礼过来，同时告知十月初八的婚期，写下婚书，这门亲事便就此敲定，只待亲迎了。
田家认了宋端午做干女儿，自然也是过来帮忙，另有左邻右舍来看热闹的，将宋家的小院塞了个满满当当。
虽说是分了家，但萧家长房无女眷，萧二太太以婶娘的身份，仍是要过来下聘的。
这聘礼都是萧谨自己置办的。那喜饼绢帛茶叶之类自不必说，还有一对儿活雁，乃是他自己去城外射下来的，用红绸系了双脚，呱呱大叫，好不热闹。
这用雁是古礼，但因活雁不易得，普通人家都以金雁银雁代替，虽是更贵重，但看多了也不觉什么，倒是见了这活生生的肥雁，都不禁觉得新鲜。便有人笑道：“如今这肯自己去射雁的太少，可见新郎官儿用心。”
旁边立时便有人接口道：“这可是天赐的姻缘，可不是要用心。你看那聘礼里头，全是宫里头皇上和贵妃赏下来的好东西呢。”
宋田两家都是与人为善的人家，与邻居相处甚好，便是有个把心生嫉妒的，也知道宋家姑娘嫁的是锦衣卫副千户，是万万惹不起的。且今日这样好日子，自是都帮衬着只说好话，当下议论纷纷，有说那玉如意白得可爱的，有说那头面上的珍珠又大又圆的，还有计算那金银锞子价值多少的，一个个都是夸赞之语，只听得萧二太太心酸肉痛，恨不能一声令下，叫人将这些好东西都抬回去。
无奈今日就连抬东西的人都是萧谨寻来的，另有一个媒婆，满嘴的吉祥话儿，句句都抢在她前头，叫她便是想说几句丧气的话都找不到机会。萧二太太到此时才看明白，敢情今日她就是个坐纛旗的，萧谨这是防着她，生怕她拿什么不好听的话搅了喜气呢。
萧二太太越想越恼，听着众人都在夸赞聘礼体面，一股子气往上一冲，也顾不得别的了，干笑一声便道：“亲家太太，这聘礼可是我们大郎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不知道令爱出阁，这嫁妆可有多少呢？”
顿时屋中众人都拿诧异的眼神看她。这嫁娶大事，男方既送了许多聘礼来，则问问女方的嫁妆亦无不可，但也都该私下里商议，哪有当着外人的面便张口的？看这意思，若是女家陪送的嫁妆不丰，难道还要翻脸不成？
张氏早从宋端午处得知萧家长房二房之间的恩怨，早在提防着萧二太太，听了这话便爽声一笑道：“这亲事是陛下和娘娘赐的，也赏了我家姐儿些东西，我们自是都要陪送过去的。且我和她爹早就备着今日，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但有什么，都是她的。”
萧二太太暗暗冷笑，心想难道这张氏以为她不知宋家的底细？若是宋端午这丫头的亲爹也就罢了，在景德镇做了多年的生意，便是如今家败了，也少不得有几百两的嫁妆。可这宋大石就是个工匠，穷乡僻壤出来的，便在御窑里当差又能有几两银子？如今只说有什么都是宋端午的，可宋家到底能有什么？
她心里想着，嘴上便阴阳怪气地笑道：“这话说得是，做爹娘的，还不都是给儿女攒的。既是早就打算了，想来定是有好东西，少不得要有店铺地产吧？”
这下整个屋子里都安静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如田家这样已然算是富裕人家，将来田宝出嫁也不过就是百来两银子的事儿，能陪嫁个十亩八亩的好地就不错了。萧二太太这一张嘴就是店铺地产，说起来真算得狮子大张口。偏偏这聘礼光金银就值得百来亩地了，萧家要陪嫁，还真是理直气壮。
萧二太太眼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不由得一阵痛快，高高昂起头，笑道：“亲家，到底怎样？”
林娘子忙道：“这晒嫁妆的日子还未到呢，亲家太太可真是急性子。这会儿都晒了，到正日子可怎么办？”
旁边一个妇人帮腔道：“可不是。好东西自然要留着到正日子才能摆出来，这不，前几日宫里赏下的宝贝，我们还都没看着呢。萧太太只管放心，这一对爹娘，一对干爹干娘，少不了要细细准备的。”
萧二太太认定了宋家拿不出东西来，更不肯放过：“正日子晒嫁妆是给亲友们看的，只是我这个做婶娘的实在是有些等不得。大郎自小没了爹娘，我这婶娘就是娘了，少不得要多问问。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到了那日也好在亲友面前遮掩一二，免得有人不知，在正日子问了出来，大郎面上不好看。”
这话分明是在说宋家备不出什么体面的嫁妆，最后无非是拿聘礼去充数。后头那亲友的话就更是明白了，若是宋家只拿宫中赏赐之物出来，萧家那些亲友，必定会在晒嫁妆的日子里问出来，让宋家没脸不可。
自来婚嫁之事，讲究的是男一挑，女一担。男家下重聘，乃是看重未来的妻子，女家也该比照着男家的聘礼备嫁妆，总要差不多才好看相。若是嫁妆太少，虽也不是什么过错，却免不了要被议论几句了。
这下连不明真相的邻居也看得出来，这位萧家的婶娘不是来商量亲事的，分明是来找事的。林娘子当即就挑起了眉毛，笑道：“瞧亲家太太说的。这可是陛下赐的亲事，就是嫁妆里头也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也不知道谁那么大胆，要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呢。”
萧二太太闻言，心里也有点忐忑。她光顾着挤兑宋家了，竟忘记这是皇帝赐的婚事。她郑家的亲戚不少，若是别的亲事，自能找人来挑剔嫁妆，可这御赐的亲事，那些亲戚却怕是没这个胆子。
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二太太倒驴不倒架，梗着脖子道：“正因是陛下赐的亲事，我家精心备聘，若是有人不精心，那可就是不敬陛下呢。”
陪着来的媒婆刚才试图拦了萧二太太两次，见拦不住便不说话了，这会儿两边话已说僵，她方笑眯眯地道：“二太太关心侄子，难免有些着急。既这么着，左右都不是外人，亲家太太就把陪嫁的地契房契拿出来看一眼，二太太也就放心了。”
张氏不由得就怔了一怔。自宋端午被送到宋大石家里，宋襄只给了五十两银子，另外年节的时候偶然想起，或许送些衣料点心过去，却也是寥寥无几。宋大石夫妇两个对宋端午自是百般疼爱，少不得从小就替她打算起来。无奈一个是工匠，另一个只靠刺绣赚些油盐钱，再就是家里有几亩地，能有多少进项？
自打宋端午在瓷窑做了画工，凡她所赚的银钱，张氏都是一文不动的。即使如此，这些年也不过攒下十几两银子，当初宋家进京，一股脑儿都给了宋端午。
此次萧谨将他们接进京来，虽说是一家子团聚，开销也比在小陇村大得多了。宋端午和宋大石父女两个在御窑当差，张氏又是做了针线在铺子里捎着卖，但这一年间也只攒下十几两。偏宫里头赏给宋端午的都是珠宝和绸缎，充做嫁妆是好看了，却没银钱再去置办别的。
若说田家这门干亲也是极够意思的，拿出了整整五十两银子，外带给田宝攒下的一些木料，如此一来，也够打一堂过得去的家什，但要再陪送店铺田庄，却是万万不能了。
萧二太太挤兑也就罢了，眼下这媒婆也开口，倒叫张氏摸不着头脑。按说这媒婆是萧谨请来的，该帮着圆场才是，怎的却跟着萧二太太拆台呢？
张氏正为难，就见田家的小丫鬟松香从屋里出来，手里捧了个匣子，大声说道：“姑娘叫我送这个出来。说是既然亲家太太要看，这会儿看了也好。”
张氏莫名其妙地打开，一眼看去先把自己惊着了。那匣子里头有两张纸，她虽不识字，却看得出上头那张是地契，下头那张却不认得。媒婆笑嘻嘻过去接了，将两张纸拿出来看过，笑着送到萧二太太面前，道：“二太太这会放心了罢？这上头写着：田地六十亩，西街店铺一间。啧啧，竟是田产店铺都齐全呢。”
萧二太太好歹跟了萧二老爷这些年，字还是认得几个的，往那纸上一看，果然正如媒婆所说，粗粗一算，这两纸契书，就值得千多两银子，正抵得过萧家的聘礼。
萧二太太万没想到宋家竟能拿出这个来。待要疑心，却见那契书上头写的正是宋端午的名字，且盖着衙门里鲜红的大印，实不像假的。萧二太太这一口气噎得几乎仰过去，手都抖了。
媒婆施施然将契书放回匣子里，送还张氏，笑道：“亲家太太果然是疼女儿的。这可是是天赐的姻缘，日后夫妻和顺、白头偕老、五男三女、福寿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