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二太太脸色铁青地走了,险些连礼数都没维持住。不过张氏无心与她计较,待送走了客人,便直奔后头去寻宋端午,询问这田庄店铺之事。
今日下聘,姑娘家不好出来,故而宋端午一直由田宝陪着坐在房里,这会儿张氏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田宝说笑个不停,掀帘子进去一瞧,两人坐在桌前,正摆弄一套面人。
那面人有十二个,每个三寸高下,皆是史上美人。有虞姬舞剑、貂蝉拜月、昭君出塞、西施浣纱;也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麻姑献寿、弄玉吹箫。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张氏满怀心事,也一眼看住了,奇道:“这是哪里来的?”京城里做面人的有,但手艺如此高明的却少见。
田宝笑嘻嘻抢着道:“是姐夫叫人送来的,说怕姐姐闲居无聊,给她解闷用的。”她眼尖,已然看见了张氏手里放地契的匣子,便指着道,“还有这个,也是姐夫一并送来的。”
宋端午听她一口一个姐夫,不由得脸上飞红,轻轻捏了她一把:“又胡说!”
田宝嘻嘻笑道:“怎么是我胡说?皇上都赐婚了,当然要叫姐夫。何况,这房契地契难道也是我胡说不成?嘻嘻,依我看,天下难寻这样的好姐夫,自己拿银钱来给姐姐置办嫁妆。哎哟哟,这样的福气,可到哪里去找呢?”
宋端午被她说得满面绯红,索性起身抓着她呵痒:“让你胡说!放心,日后你定然也能觅得这样的郎君,到时候可看我怎么取笑你。”
田宝年纪到底小些,又随了林娘子性情爽利,闻言也不似一般女孩儿羞得说不出话,反笑道:“我娘都说了,我若有姐姐一半福气就够了,至于这样的好郎君,我只叫姐夫就好。”
两个女孩儿闹成一团,张氏在一旁只听得又惊又喜:“这,这都是萧大人置办的?”
田宝闹得头发都有些散了,又缠着宋端午让她给梳头发,一边笑道:“干娘怎的还叫萧大人,该叫姑爷了。”林娘子既认了宋端午做干女儿,索性又让田宝做了宋家的干女儿,如今倒好,两边呼来唤去,都是叫娘了,越发显得亲热。
张氏心里也极喜欢田宝,只是田家富裕,宋家远远不如,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田宝,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前日皇帝赐婚,因喜那一套秋瓷烧得好,也赏了东西给宋端午添嫁妆。那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足有十六件,皆是宫中手艺:细细金丝累成花朵式样,所用红宝石皆为黄豆大小,颜色深红,晶莹剔透,尤其正中那枚百花分心,由八朵花簇成,中心镶的一颗宝石足有其它宝石两倍之大,即使在宫中,也要有些地位和宠爱的嫔妃方能得到。
这东西十分贵重,又是旨意上写明的赏赐,自是要给宋端午带着的,倒是万贵妃后头跟着赏了一匣子散珠,个头虽不甚大,形状却是正圆,光泽极好,有三十六颗之多。张氏与宋端午一商量,便分了十二颗给田宝,将来镶了钗子或耳坠子都好。另外皇帝赏的八色宫缎共十六匹,也取了六匹与田宝。
林娘子原是不肯要的。她认宋端午做干女儿,虽是真心喜欢,一半却也是看着萧谨面上。且便是拿出银钱木料来给宋端午添妆,也不过百两银子的花费。而这珠子与宫缎,价值远远超出百两不说,单凭是宫里赏下的,外头就难求。将来田宝出嫁,有这样讲究的东西,顿时便与别人不同,在婆家面上有光,那可比什么都强。更不必说搭上萧谨这样的干姐夫,女儿的腰板可就硬得很呢。
林娘子不要,张氏却要给,两人拉拉扯扯一番,林娘子收下了东西,却又额外拿出些银子来给宋端午打了些散首饰——宫里赏的东西自是极好,但都是要拿来撑场面的,家常还要另有些东西戴着才好。
如此一来,两家彼此感念,倒又亲近了一层。
这会儿林娘子把外头收拾清爽,也赶着进来,拿了那两张契书仔细看,口中道:“怪道那媒婆帮腔,原来萧大人都安排好了。哼,定是料准了那老虔婆是要生事的。”
她毫不客气先将萧二太太骂了几句,便又眉开眼笑道:“这庄子不晓得怎样,但有了这六十亩地,家里的米粮也够了。再种些菜蔬之类,比外头买的强。这铺子我却知道,西大街那边都是做生意的地方,这铺面虽不大,但也值得五六百两银子,自己做生意或是租出去,都不错。哎呀呀,萧大人这可真是——想必是这些年攒的私房,都给了媳妇儿做嫁妆,再没有这么疼媳妇的人了……”
她是快人快语,几句话说得张氏笑得合不拢嘴,叹道:“只消他们小俩口日子过得和美,这些东西有没有,倒也罢了。”
林娘子笑道:“咱们做娘的,自是如此想。只那家里还有别人呢。有了这个,午姐儿到了那三亲四眷的面前也好挺直了腰说话。”她说着,噗嗤一声又笑了,“我瞧着那老虔婆出去的时候脸都青了,挤兑咱们不成,这会子不知道要如何懊恼呢!”
萧二太太虽然还没到“老”虔婆的年纪,但却如林娘子所说,正是懊恼得无以复加。
她今日去宋家,金玉兰也料着她必要生事的,早早便候在堂中,见了萧二太太回来,难得殷勤地上前服侍,一边笑道:“母亲今日去宋家,可还顺利?”一边说一边窥探萧二太太神色,却见她面色阴沉,不由得忐忑起来,试探着道:“可是宋家礼数不周?”
萧二太太一肚子的气,见了金玉兰,就如那火上浇了油一般,腾腾地烧起来,连眼珠子都要烧红了。也不假思索,抬手就往她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恨声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金玉兰万没想到竟会挨一巴掌。也是她过于自信,自以为拿捏住了萧辰也就是拿捏住了萧二太太,且又刚刚搅了萧谨的好亲事,正是立功的时候,于是浑没防着萧二太太动手,这一巴掌却是挨了个实实在在。
也亏得萧二太太不是那等孔武有力之人,平日里又不做什么力气活儿,手上力道有限。饶是如此,也打得金玉兰两眼发花,顾不得维持那副孝顺媳妇嘴脸,捂了脸怒声道:“做什么打人!”
萧二太太指着她骂道:“打的就是你!人家娶媳妇,陪嫁的又是宫里赏的金银珠宝,又是自己置办的田庄铺面!偏我娶个媳妇,笼总只带进来一副铺盖,几件破衣裳!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娶了这么个破落户!”
其实金玉兰也不至于就带这么点儿东西进来,只是萧二太太想到宋端午要陪嫁的田产铺面,那股子妒火就压也压不住。前几日刚一分家,萧谨当月的俸银就不再交上来了。萧二太太顿觉手里紧起来,再想想后头先是中秋后是除夕,这一年一节的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出去,就急得眼里冒火。
几个仆役虽卖了二十两银子,可二房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小梅可用。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伺候不过来这一大家的主子。萧二太太若是自己不想动手,还得去买人回来。如此一算,二十两银子也买不得几个人,一进一出并没甚赚头。
萧二太太正为银钱发急呢,今儿就见了宋端午那笔陪嫁,两相对照之下,如何教她不窝火?这股子火气原就不得其门而出,偏金玉兰撞上来,可不就发到她头上了?
金玉兰也不是省油的灯,且不管萧二太太这邪火打哪儿来,发作到她身上就是不行。当下把脸一掩就放声大哭起来:“你老人家若不愿去张罗那边的亲事,只管去与那边说便是,如何把火气发到我身上来?说我没带陪嫁进来,不知你老人家当初带了多少陪嫁?”说着,一边冲小梅使眼色,一边就往萧二太太怀里滚,连拉带扯闹成一团。
小梅见状,转身便往外跑,晓得金玉兰这是要她去寻萧辰。也是巧了,才走到院子里,正见萧辰自书院回来,急忙拉着就往屋里走:“二爷快去瞧瞧罢,二奶奶快被太太打死了。”
萧辰自成亲之后,一直倒是心满意足。娶了自己心爱的人,夫妻间也甚是相得,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便是这些日子读书也读得起劲些。
至于长房二房分家之事,他倒无所谓。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并不晓得二房要靠萧谨的俸禄过日子,倒觉得萧谨成了亲也是好事,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省得再生口角。
谁知道这好日子却总有人不往好里过,萧二太太与金玉兰婆媳两个不和,今日竟动起手来,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连忙跟着小梅往里跑,还在门口便听萧二太太在骂人,口口声声的全是陪嫁之类,不由得眉头紧皱地进去,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金玉兰耳朵尖,早听见萧辰的脚步声,放了萧二太太,便跪在地上哭。萧辰一眼看见,只觉得一阵心疼,急忙过去扶她,口中道:“不过银钱小事,母亲何必动这样大的气?”
萧二太太被金玉兰撕扯得衣襟都歪了,却见儿子开口就护媳妇,险些被气个倒仰,又见金玉兰刚站起来就往萧辰怀里歪,顿时怒火中烧,上去就将她一把扯出来:“青天白日的,做出这副轻狂模样给谁——”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只见金玉兰已经软软倒在地上,竟是当真晕了过去。小梅尖叫一声,指了金玉兰叫道:“血,血!”却见金玉兰裙子后头,果然有一片红色洇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