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监在宫外的宅子不似汪直等人那么招摇，乃是坐落于僻静之处，不过宅院面积却也不小，里头花木扶疏，还挖了个小小莲池，里头养了几十尾红鲤，游动起来也如一抹流霞，颇为可爱。
只是再好的宅子，若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日里静得全无声息，也叫人住着不舒坦，尤其到了夜深之时，甚至偶尔会让人生出身处坟墓之感。
宋端云平日里过的，就是这般的日子。
太监原应在宫里当差，便是有歇着的日子，按制也是不许出宫的。张太监虽然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也不能随意出宫，一月之内，也不过回来一次半次。
主子既不常回来，宅子里自然也就没必要配着那许多下人，无非就是几个看门扫院的，另有厨下配了两人罢了。
宋端云所住的正院里，原有两个洒扫的婆子及一个丫鬟，如今加上她陪嫁来的青眉，也不过才四人。两个婆子俱是粗使的自不必说，那丫鬟柳叶据说是张太监同乡，又甚得他欢心，在这宅子里还颇有些地位，便是见了宋端云，表面上恭敬，神色之中却总藏着几分倨傲。如此一来，能陪着宋端云说几句话的，竟是只剩下了青眉。
“姑娘还不睡？”青眉把外间屋子收拾了一下，一进内室，就见宋端云倚在窗前向外看，忙取了件外衣过去给她披上，“这眼瞧着进了九月，夜里冷了，姑娘千万仔细莫要着凉。”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在外屋凉凉地道：“青眉妹妹这记性啊，真是——早就与你说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姑娘，正经要唤一声奶奶。若是回头让大爷听见了，青眉妹妹可莫怪我没提醒你。”
这说话的就是柳叶了，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掀了帘子进来，曼声道：“奶奶还没歇下呢？”
按说宋端云嫁进来，即使嫁的是个太监，底下人也是要改口称奶奶的。只是宋端云根本不情愿这门亲事，不许青眉改口，青眉也只得依了她，私下里仍叫姑娘。只不想今日竟被柳叶听见，挑出这个错来，青眉只得陪笑道：“姐姐说的是。我在家里叫得习惯，如今还时时有些改不过来。”
柳叶哼了一声：“奶奶都过门好几个月了，再改不过来，怕是又要请家法出来才能改了。”说罢也不理神色大变的青眉，只向宋端云道：“大爷着王喜送了信回来，说初九那日要伺候陛下，怕是不能回来了，请奶奶自己过节。待过了重阳，宫里闲了，大爷得空再回来看奶奶。”
宋端云自她进来就一脸戒备，听了这话倒松了口气。她巴不得张太监不回来，宁愿对着这空旷的院子看蚂蚁上树听蟋蟀鸣叫，也不愿看见张太监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不想听见他阴柔尖细的声音。
柳叶早把她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冷笑。她是家乡遭了水灾，被爹娘卖出来换粮食的，若不是张太监在街上听见她的口音将她买了下来，如今只怕便进了那烟花之地。故而她对张太监实是忠心耿耿，自听说宋家竟想瞒着生辰将宋端午嫁进来，便对宋家极是厌恶。如今嫁进来的虽不是那个丧门星，可宋端云的不情愿简直掩都掩不住，柳叶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会对宋端云有什么好感？
“王喜这趟回来，倒说了件新鲜事。”柳叶说完了正事，却不立即就走，立在屋里，拔下头上簪子挑着灯芯，一边慢悠悠地道，“是奶奶娘家那位妹妹的喜事呢。”
宋端云原是不想听柳叶说话的。在她看来，若说张太监像条冷冰冰的蛇，那柳叶就是条满怀恶意的狗，只怕时时都想着咬她一口。她刚进门之时，也曾想着在柳叶面前立一立主母的威风，也好顺理成章把这宅子里的事接过来。既然嫁了太监，已经如此委屈，在这宅子里总要过得顺心才行。
谁知这柳叶不阴不阳的，口口声声叫着奶奶，手里却牢牢把着宅子里的事务不放。也不知道她跟张太监说了什么，张太监只说叫宋端云歇着不要劳累，却丝毫不提这当家的事儿。以至于宋端云嫁进来几个月了，手头除了她自己那点嫁妆，竟是什么都管不到。
宋端云是大小姐脾气，哪里忍得住？挑着张太监在宫里的时候，就寻了借口要柳叶罚跪。谁知这柳叶只冷笑一声，竟然转身就走，简直视宋端云如无物。
宋端云当时就被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却毫无办法。她总共就带了青眉这一个陪嫁，其余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张太监买的，个个都听从柳叶的吩咐。她叫青眉去掌柳叶的嘴，那两个洒扫的婆子却上前来，嘴里说着奶奶莫要生气，却硬是把青眉给隔了开来，眼睁睁看着柳叶扬长而去。
那一回张太监出宫回了宅子，宋端云憋着一口气要闹上一闹，谁知张太监进了门，不待她说话，先叫两个小内侍把青眉按住，打了二十记耳光，罪名便是不能好生服侍主子，反挑唆着主子动气伤身。
宋端云何曾受过这个委屈，当时就要哭闹起来，可张太监根本不为所动，只叫行刑。那两个小内侍都是宫里出来的，学的都是好手段，二十巴掌打下去，青眉脸颊都被打破，唇角流血，好不骇人。
从那一回之后，宋端云在柳叶面前就再端不起主母的架子来，虽是心里恨得滴血，却是无可奈何。青眉更不用说，看见柳叶就有些发毛，见了张太监，那更是如耗子见猫一般。
这会儿柳叶一张口，宋端云主仆两个都恨不得把她嘴堵上，却也只能听着。然而听到后头提起什么娘家妹妹，宋端云顿时竖起了耳朵：“你说谁？”
“就是奶奶娘家的那位妹妹呀。”柳叶冷笑，“哦，现在是叫不得妹妹了，听说是已经写了文书，从此两不相干了。这么说来，我原也不该拿这事儿来耽搁奶奶的时间才是。”
宋端云哪里还顾得上听她冷嘲热讽，忙道：“她究竟如何了？”
柳叶轻嗤一声：“看来奶奶还是十分关切那位宋氏，到底是姐妹呢。说起来，那位宋氏也算是有福气，竟然能得贵妃娘娘下懿旨赐婚，还得了陛下赏赐的嫁妆呢。”
说着这话，柳叶也是满心不忿。王喜自宫里出来，自是知道此事的始末——乃是万通为了绝那萧谨与官家联姻，才撺掇着皇上将那宋氏赐婚于他，分明是拿一颗丧门星去恶心那萧谨。如此一来，宋氏嫁过去，日子绝不会好过。
然而不管如何，这门亲事都是贵妃下旨，皇帝赐妆，纵然萧谨再不情愿，也只能接纳宋氏这个正妻，除非宋氏死，否则这主母之位便无可动摇。
依柳叶看来，宋家竟然意图隐瞒那宋氏的生辰，便是诓骗！那宋家夫妻终究占了个岳父母的名份，并不好明着动手整治，可这宋氏就该被逐出家门，一辈子嫁不出去才好！如今居然能得宫里赐婚，实是走了狗屎运。
不过，眼看宋端云听了这消息之后的模样，柳叶又觉得痛快起来。宋端云一张脸都有些青了，脱口而出道：“娘娘给她与何人赐婚？”宫里赐婚，这是多大的脸面，宋端午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荣？
对那萧谨，柳叶略有所知：“想来此人奶奶也知道，听说之前与奶奶娘家还有些渊源——哦，当日那时还只是个锦衣卫校尉，如今是升做副千户，掌了北镇抚司了。”
“我，我也知道？”宋端云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一脚踩空，喃喃道，“不，不会是萧校尉吧？”
“可不就是呢。”柳叶一句话，仿佛一根棍子敲在宋端云头上，令她不由自主反驳道：“不可能！她，她怎能嫁给萧校尉！”
“如今可不是萧校尉，是萧副千户了呢。”柳叶说罢，掸了掸袖子，“不过，如今她也不是奶奶家的人了，我也不该拿她的事来打扰奶奶。时候不早，奶奶快歇着罢，我就告退了。”
眼看她轻盈地走了，宋端云一把抓住青眉：“她，她是胡说的，就是要气我是不是？宋端午得贵妃娘娘赐婚？这怎么可能！她怎能嫁给萧大人！若萧大人真是副千户了，她不过是个工匠，怎配嫁给萧大人！”
宋端云只觉仿佛有一团火烧在胸口，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了，一股怨气直从喉咙里冲出来：“她哪里比得上我！凭什么她能嫁萧大人，我却要守活——”
青眉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就捂住了宋端云的嘴：“奶奶！姑娘！不可乱说！若是被那柳叶听见，告诉了——”
她没有说是告诉谁，可宋端云想起张太监那日阴冷的双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一腔热火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只觉得那火焰直烧到双眼之中，最终化作两行热泪，自眼角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