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之时,日子便过得格外地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十月初五,宋家送妆的日子。
萧家的宅子已经中间起墙,隔成了两半。金玉兰扶着小梅的手,慢悠悠走到屋外,远远望着墙那一边。
这墙并不甚高,且是花墙,上头留有圆窗,透过圆窗便能看见对面的院子。长房的房舍已经收拾一新,连园中花木都修整了一番,此刻刘妈妈喜笑颜开地扶着萧老太太在廊下坐着,正指点着给她看阶下新植的一棵石榴树。
因二房这边太过安静,刘妈妈说话的声音被秋风一送,字字句句都飘进了金玉兰的耳朵里:“您瞧这石榴树,大爷亲自挑的,枝繁叶茂,明年必定开得热闹。”
“石榴好,石榴好。”自打萧谨的亲事定下,或许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萧老太太糊涂的时候竟少了些,这会儿听着刘妈妈说话,便也笑起来,“石榴多子多孙,是好口彩。”
“可不是。”刘妈妈笑眯眯地道,“等明年石榴花开,说不准就有喜信儿了。”
金玉兰听着这话,面无表情,藏在衣袖里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那日她跟萧二太太闹了一场,为在萧辰面前做样子硬是跪在地上,当时便觉得小腹有些不适,起身时更是头晕目眩。谁知萧二太太硬将她自萧辰怀里拉出来,以至于她跌倒在地,竟见了红。请来郎中诊脉,方知道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却因胎像不稳,这一跌竟小产了。
若说这门亲事,金玉兰原是不情愿的,便是怀了萧辰的孩儿,她也不见得如何欣喜。然而既是已经嫁了过来,则赶紧生下嫡子,才是有了底气。再则两房虽分了家,可总是同姓,若是她能抢先生下萧家长孙,也能压一压宋端午。
谁知这孩子才上身,就因与萧二太太置气,竟是在她尚不知情的时候便掉了!便是她再不喜欢,这也是她身上的肉,是她将来的依仗,竟是就这么没了!
可是,她这里失了孩子,那边长房,却是要成亲了!从今日一早,长房那边便是亲友齐聚,热闹非凡。若不是萧老太太身子不好见不得人,怕是这后院门槛也要被人踏平了,越发显得二房安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小梅小心翼翼地看着金玉兰的神色,低声道:“二奶奶,真不过去?这,这怕是礼数上……”说起来送嫁妆是大事,两房虽分了家,却是同一个祖父,金玉兰做为二房的媳妇,实是应该去前头招呼客人的。
“不去。”金玉兰面无表情。此事,都是因着宋家而起!若不是萧二太太在宋家为聘礼的事窝了一肚子的邪火,又如何会跟她闹起来?若是不闹,她又如何会失了腹中的孩儿?这时候还要让她去笑脸迎人,看宋家的嫁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把那嫁妆都掀了!
小梅不敢再劝,却听见外头渐渐有喧闹之声,不禁低声道:“怕是送过来了……”
小梅刚刚说完,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老太太,来了,来了!”小丫头喜鹊从外头一路小跑进来。她是长生的妹妹,长生一家子被宋振卖出去,转手就被萧谨买了回来。长生与父亲在外院,母亲做些杂活,妹妹就在内院伺候了。
刘妈妈眼睛一亮:“来了?”
“来了!”喜鹊也穿着新衣裳,两个丫髻上还扎了红绸带,喜气洋洋,“已经进了门。来铺陈的是大奶奶的干娘,田家太太。”
刘妈妈不禁笑道:“这时候可还叫不得大奶奶。待到了正日子,人进了门,有你叫的时候。”
萧老太太这会儿却是难得地清醒,笑道:“便是提前几日叫了也无妨,这是皇上赐的亲事,变不得的。”
喜鹊一边笑,一边给萧老太太比划:“打头的就是皇上赏给咱们大爷的玉如意和贵妃娘娘赏的珍珠头面,后头是皇上赏给大奶奶的红宝石头面——哎哟哟,奴婢在那儿偷看了一眼,那红宝石红的啊,就跟熟透的樱桃似的。听那位宁爷说,这是从那个,南边的大理来的,虽说不大,可叫什么鸽子血,是最好的宝石了!还有那手艺——奴婢形容不来,只觉得那花儿做得跟真的似的,一摆出来,金灿灿的晃得奴婢眼都花了。”
萧老太太点头笑道:“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喜鹊续道:“还有一堂家具,都是上好的榆木和香樟木,奴婢瞅了一眼,各色都齐全。别的奴婢也没仔细瞧,只看见那张床上雕的是石榴百子图,十分好看。”
萧老太太听见石榴百子的话,便不由得眉开眼笑。
讲究的嫁妆里头,这些个家什都是早早就要开始打的。有人家用的千工床,从选木头开始直到雕刻上各种花纹,甚至有花数年的工夫。萧谨的亲事来得急,自是不及雕刻那许多细致花样,便选那吉祥图案,既省些工,又讨个好口彩。
这石榴百子,象征子嗣绵延,新婚夫妇用起来正是合适。萧老太太巴巴地盼到孙子成亲,恨不得孙媳今天进门,明天手上就抱了重孙,听见用了这等图案,自是高兴。再有刘妈妈在一边凑趣,便更笑得合不拢嘴。
喜鹊见萧老太太高兴,便说得更是热闹。讲了家具又讲布料,最后又道:“还有呢!大奶奶陪嫁过来一处六十亩的田庄,还有西街一家铺子。”
她声音清脆,调门又高,一字一句都传到金玉兰耳朵里。前头那些也就罢了,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虽说贵重,却也不算是宋家备下的;至于那家具,到底用的也不是什么紫檀之类的名贵木料,金玉兰也还不很放在眼里,唯有听见陪嫁了田产与铺面,才真让她心里火烧一般嫉妒起来。
这会儿她才明白,为何那日萧二太太从宋家下聘回来,就如发了疯一般,原来宋家竟陪嫁了这许多东西。京城里铺面和田地都值钱,算一算少说也值得千两银子,再加上皇帝赏赐的……原以为宋家不过是低贱的工匠,萧谨娶了她,除了一个七品女官的虚衔,什么也得不着。谁知就这一份嫁妆,就比她金玉兰不知高到了哪里去……
喜鹊还在那边欢快地说,金玉兰憋着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房中,厉声道:“把门窗都关起来!”她是一句都不想再听了!
小梅连忙去关窗,这时,却见金太太进了院子,不由得一喜,忙迎出去:“太太可来了。姑娘正惦记着呢。”
金太太今日一早就来了,不过,在长房那边看送嫁妆呢。
送嫁妆是件大事,女家固然要派出人来,男家一般也会亲戚齐聚,搞得热热闹闹才好。
不过,金太太可不是去捧场的。正相反,她是做为姻亲去挑刺儿的——她的女儿嫁在二房,如今当然要先替女儿去看看未来的妯娌有些什么家底。听说那家不过是个工匠,从前还在乡下,才迁到京城来,论起家境来,怕是还不如金家这个商户呢。
宫里头赏下东西来金太太自然是知道的,但嫁妆可不是几件宫里的东西就能撑起来的。金太太今儿抱着鸡蛋里挑骨头的念头过来,打算着那边陪嫁的东西若是有什么不好,就好生说上几句,也免得那宋氏倚仗着是宫里头赐婚,将来在金玉兰面前摆架子——别人不知,她可是知道的,这门婚事根本不中萧谨的意,全是萧二老爷夫妻两个在背后捣的鬼!
这么着,金太太心里不免带了几分不屑,尤其是看见一脸欢喜的林娘子,就更是很想嗤上几声了——别以为攀上个五品的副千户就得意,等回头姑娘进了门,才知道要过什么“好日子”呢!
谁知宋家姑娘这嫁妆,竟是颇为可观。宫里赏的珠宝首饰也就罢了,陪送的家什一应俱全,竟然还有田地和铺面。就这份儿嫁妆,放到普通七八品官儿家里也未必拿得出,更不用说,把金家那是直接比到泥地里去了。
这一日又叫晒嫁妆,嫁妆送进来,先要摆在院里让亲友们看的。金太太就见这一箱一箱的抬进来,萧二太太那脸就愈来愈黑,还不时地往她这里看。金太太心知肚明,不等嫁妆晒完,就托辞要来看金玉兰,提前溜了。再等下去,萧二太太捉了空,还不定要跟她说什么呢。
这会儿到了女儿面前,金太太也有些难以开口。若按金家家境,也不至于当初就只凑了那么一份寒酸嫁妆,偏是因为金玉兰没能攀上萧谨,金二爷没捞到大笔聘礼,怪女儿没出息,索性连嫁妆都不想出了,留着银钱给儿子娶妻要紧。
金太太不敢违逆丈夫,便只能言语上多安慰女儿了:“也不必得意,等嫁进来就有好看了!便是有些嫁妆又能怎样?”
金玉兰沉着脸不说话。有嫁妆,至少说话也能硬气些。譬如她,若是也有这么一份嫁妆,萧二太太也不会时时生事,她的孩子也不会就那般小产了。
金太太也心疼女儿,叹道:“长房那边娶是娶了,可若是萧谨心里不快,不往她房里去,她也只有哭的份儿了!倒是姑爷对你素来好,你们年纪又轻,养好了身子,想生几个不成?”
金玉兰恨恨道:“可听说那宋氏生得不错……”若不然,当初怎么会被万指挥使看中了要纳回去呢?萧谨对这门亲事自是不愿,可见了宋氏美貌,说不定心意也还能转回来些。
金太太一撇嘴:“便是个天仙,过些日子也腻了。”她刚成亲的时候,金二爷不也把她捧在手心上?可没过几年,也看得马棚风一般,倒是爱上外头烟花之人了。若不是金家没钱,只怕弄回一个来都未可知。
金玉兰咬了咬嘴唇,恨声道:“那也还得过些日子……”就算萧谨夫妻恩爱一日,她也受不了!
金太太眼珠一转:“那宋氏怕是还不知自己为何能嫁进来,等她进了门,你倒不妨与她透露一二。这新媳妇进门,心里难免都是忐忑的,你对她好些,她自然也会对你推心置腹。那时你再从中说上几句……”
金玉兰眼睛顿时一亮。挑拨离间这种事,她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就是熟稔的,没少在自己兄弟姊妹们中间使手段,想来对付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这还无须她全盘编造呢,有许多可是事实,只要一一告知宋氏,想必她到时的模样,一定会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