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宜嫁娶。
宋端午一早就被叫了起来,天尚且未亮,屋里就围了一圈人。
张氏和林娘子忙得团团转,连田宝都在一边递东递西的打下手。
沐浴之后便是梳头上妆,林娘子从前是做过梳头娘子的,如今虽然多年不做,手艺却还在,亲自动手给宋端午挽发画眉,扑粉点唇,越看越是满意:“看来我这手艺还没撂下。”
田宝小心翼翼地托着喜服过来:“娘,那是姐姐生得好!”
“你这丫头——”林娘子笑嗔,“还真会坍你娘的台!”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喜娘忙凑趣道:“新娘子生得美,这梳妆得也好,相得益彰,才越发显得好呢。”
田宝笑嘻嘻把喜服抖开,一边道:“还有这嫁衣呢,这是三好了。”
“可不是。”林娘子一边小心翼翼把衣裳往宋端午身上套,一边啧啧赞叹,“这手艺啊,瞧这裙子上的百子图的,跟活的一样!”
田宝一脸羡慕:“可不是。我要是有干娘这一半的手艺就好了。”
林娘子转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还说。放着你干娘在这儿,叫你好生学针线你就叫苦。照你这样儿,将来这嫁衣怎么办?”
田宝一缩脖子,跑到张氏身边搂住她手臂:“我求干娘帮我绣!姐姐这嫁衣也是干娘帮了忙,干娘不能厚此薄彼,只疼姐姐不疼我……”宋端午这亲事日子太紧,若光靠她自己可赶不出嫁衣来,大半还是张氏的手艺。
张氏正看着宋端午出神。想当初她刚把宋端午抱回家的时候,也不比一只猫大多少。那模样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儿,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梳着华丽的发髻,穿着大红的喜服,含羞而笑,简直就像做梦一般。
女儿出嫁,自然是大喜事,尤其嫁的又是如意郎君,那就更是喜上加喜。可这一旦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承欢膝下,时时不离。
张氏心里又是甜又是苦,不知不觉的眼泪都要流了下来。亏得田宝这般打岔,连忙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搂了田宝道:“都疼都疼,干娘也给你绣嫁衣,你要什么花样,干娘就给你绣什么花样!”
林娘子知晓张氏心里舍不得宋端午——所谓“哭嫁”,哭的可不是止是新娘,还有新娘的父母呢——遂也跟着女儿凑趣道:“我的姐姐哟,你可别惯着这丫头。你这么一说,她回头一准就不好好学针线了。她呀,能偷十分的懒就绝不会只偷九分半,若是再惯着她,看她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张氏忙搂了田宝道:“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宝姐儿哪里就那么懒了,不过是年纪还小罢了。”
林娘子夸张地道:“她还小?午姐儿跟她一般大的时候,都能画瓷了!再看看这个丫头,只会憨吃憨玩。”
田宝一头扎在张氏怀里:“干娘——”
“好了好了,你娘都是乱说的,我们宝姐儿哪里就憨了,明明聪明得紧。”张氏也是真心喜欢田宝,搂了她摩挲着道,“你好生学针线,到时候给你娘做件衣裳,看你娘还能说什么。”
林娘子撇嘴道:“罢哟,还做衣裳呢。今年六月里就说要给我绣个香袋儿重阳节用,如今这都十月了,香袋儿呢?”
田宝埋在张氏怀里,只管扭股糖儿似的乱拱,倒把张氏的伤感驱散了大半,上前拉了宋端午的手细细打量一番,只觉得从头到脚没有半分不好处,叹道:“你这门亲事,娘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日后好好与萧大人过日子,虽说他待你好,可这做了人家的媳妇,总归与在娘家不同……”
若说这门亲事本身,张氏真真是再没什么不满了。想当初在小陇村时,她与宋大石整日里为宋端午的亲事担心,所想的也不过是宋家能认回宋端午,给她选个富裕人家,最好是夫君也读书识字,若是能如宋振那样有个秀才功名,便是最好不过了。
那会儿,她哪里敢想宋端午能嫁个官儿,还是五品的呢?虽说这京城里头看着五六品的官儿不值什么,可放在地方上,一个县太爷才七品呢。
不过,要说到萧家,张氏就不免有些担忧了。
送嫁妆去铺陈那一日,林娘子去了,回来便将张氏拉了,细细与她讲在萧家的所见。那萧二太太不必说,就是几个姻亲郑家和金家,来的女眷也都是笑里藏刀的,若不是宋端午的嫁妆体面,怕不知她们要说出什么话来。虽说萧谨已然分了家,可亲戚总是甩不掉的,尤其是萧二太太这个婶娘,宋端午日后嫁过去,怕还要有些麻烦要打呢。
不过这些事,林娘子也都与宋端午讲过了,今日这大喜日子也不宜再提,张氏话说到一半,便又打住,只道:“若受了什么委屈,就回家来。”
宋端午眼圈一红,林娘子急忙道:“看姐姐慌的,午姐儿又不是远嫁,就在京城里头,隔着才几条街呢,哪里还用受了委屈再回家来?说不定三不五时就回来看你,到时候你倒要烦了呢。”
张氏明知林娘子是宽她的心。虽说萧谨无父母,但还有位老太太在家呢。何况嫁出去就是萧家妇,哪里还有隔三差五就往娘家跑的?思及此处,还是眼睛有些酸热,勉强道:“哪里就能如此了呢……”
林娘子正要再说话,只听外头鞭炮声响,小丫头松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满脸笑容大声道:“新郎官来了,花轿到门口了呢!”
新郎到门前,原是有新娘的兄弟们拦门之礼,总要再难为难为新郎,让他知道这妻娶得不易,日后多加珍惜。宋端午这里没有兄弟,便是田金拦门。只是田金哪里能拦得住萧谨呢,恐怕不一会儿他就要进来了。
新郎马上要进门了,这里自然也顾不上伤感,林娘子急忙替宋端午又整了整妆容,一面叫田宝拿盖头来与宋端午盖上。张氏也忙拿了个荷包塞在宋端午手里:“这里头放了几块玫瑰糕与芝麻糖,都切了小块,若饿了就吃一块。”
新娘子今日要折腾一天,汤汤水水的吃了可是不便,宋端午早上起来也不过是吃了一碗汤圆,自是撑不了那么久,少不得要带点东西。这玫瑰糕还是张氏一早起来做的,这会儿尚还热着,拿油纸包了装起来,揣在手中还能取暖呢。
大红的盖头盖下来,眼前便只剩下一片红色。盖头上她亲手绣的五彩鸳鸯,被照进屋里的光投下隐约的影子,让人又是心慌,又有些兴奋。宋端午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个热热的荷包,眼睛有些发酸。
要出嫁了。从此就要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宅院里过日子。虽然她曾经与宋大石和张氏分离过,曾经从小陇村走到京城,甚至还曾经走进宫中,如今又做了女官。可一日未嫁,就总觉得自己还在父母的掌心之中,被娇宠着,被呵护着。然而一旦出嫁,就从某家女变成了某家媳,身份的转换,怎能不让人心中有些惴惴?
然而,她比大多女子又有福气多了,嫁的乃是自己倾心爱慕之人,而那人与她相识、相知,亦会呵护她,为她遮风挡雨。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耳边的喧哗声越发地响亮起来。松香跑进跑出,一声声地报着新郎官已经进了门,新郎官往这边来了……直到门外有人在喊:“请新娘子出屋喽——”
宋端午不由得在盖头下面微微笑了笑。萧谨早便说过,今日随他一起来迎亲的,都是锦衣卫里的兄弟。想平日里大伙儿听见锦衣卫三字,早便都心中发寒了,但听这会儿的喊声,分明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爱凑热闹的年轻人罢了。
不单宋端午如此,宋家院内来凑热闹的左邻右舍亦是这般。
闻说宋家姑娘是皇上赐婚给锦衣卫副千户,邻舍们一边心里也盼着能借此与锦衣卫里的大人们拉拉关系,一边也不无惴惴之意。待到迎亲队伍到了门口,竟是一色的英武青年,个个穿得喜气洋洋,哪有大家想象的那般阴沉骇人?
尤其领头的那位,大红喜袍衬得人更是神采飞扬,看得家里尚有待嫁女儿的人心里都痒了起来,一边感叹着宋家姑娘的好福气,一边眼睛就忍不住往那迎亲队伍里瞧,恨不得拉出一个来问问可曾婚配,再问问自家女儿有没有这等福气。
正在议论纷纷的热闹时候,就听里头在喊拜别父母了。宋大石夫妇坐在堂上,新人行礼。
这一下,院子里的声音又高了一截儿。
因宋家地方小,这堂屋也不大,站在院里头一眼就能看到底。宋大石夫妇两个今日虽也是仔细打扮过,但终究不过是乡下来的匠人夫妇,实在并没有什么气度可言。
宋大石面皮黝黑,又是个闷葫芦,便穿了新袍子也有些拘束。张氏虽收拾得干净爽利,但看那发髻上也只戴一根镀金的簪子并一朵红绢花,余外并无什么首饰,瞧着十分简朴。
这夫妻俩往上首一坐,瞧着便是束手束脚的模样。可下头的萧谨却是毫不犹豫便拜下去,执礼甚恭,倒弄得宋大石夫妇两个有些不敢受礼,一时不知是站起来好还是坐着好。多亏了喜娘早有准备,笑着高声说着吉祥话,不动声色地将夫妇两个按住,受了萧谨的礼。
外头邻舍们看得清楚,一时之间便又忍不住议论起来:“宋家——可真是好福气啊……”得了这般一个做官的女婿也就罢了,女婿还如此恭谨,这才是最难得的。都说抬头嫁女,谁不巴望着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可这女婿门第若高了,兴许便瞧不上泰山一家,能如这萧大人一般,对着个匠人岳父如此痛快下拜的,能有几个?
“也是宋家姑娘有本事,自己也是官儿哩。如今这女子做官的,天下可有几个?”纵然只是个制瓷的官,那可也是皇上御口亲封的呢。
亦有消息更灵通些的,知晓宋端午并非宋大石夫妇亲生,心里不免更加羡慕这夫妻俩的运气。无儿无女又怎样?收养了一个女儿,往后怕不是要跟着享福?
更有人叹道:“田掌柜一家子也是机灵人……”做了宋家姑娘的干爹干娘,虽说比不得亲生的,可总能有些好处。不说别的,单说这家里的铺子,还有谁敢来生事不成?便是衙门里来收税的,怕也要客气着些。
如此议论着,里头行礼已毕,张氏终究还是忍不住泪眼汪汪的,被林娘子劝住了。
宋端午无兄弟,田金便充做了兄长,背她上轿。大红花轿在鞭炮声中被四个轿夫抬起来,晃晃悠悠沿着街道前行,萧谨上马,一干同来迎亲的锦衣卫们亦随同上马,威风凛凛,往萧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