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送女出嫁,已然是如此热闹,萧家娶媳入门,自然更是大宴宾客了。
因是皇上和贵妃那里赐的婚,还赏了东西做嫁妆,便是那些再不愿与锦衣卫打交道的人,本人虽可不到,却也要捏着鼻子送一份贺礼来。但也有些人看得清楚,晓得萧谨与万通非是一党,正好借此机会前来,与萧谨结交一二。
除此之外,更多人倒是畏惧锦衣卫,断不敢在此时失礼得罪了萧谨,故而亦是巴巴地前来贺喜,将萧家长房的宅院填了个满满当当。
杨复携了万芳到萧家时,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萧家门外的路上,说是个车水马龙都不为过。因萧家并没有那么大的院子能将宾客们的车马全部容纳,来的人只得在门口下车,着家人将车马轿子自寻个去处,只待婚宴罢了再来接人。
“不过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罢了,竟这般铺张……”万芳撩着车帘看了一眼,心里有些不快。
其实萧谨这喜事,来的人也并不算很多。因他并未广下喜帖,故而好些人都是只送人不亲来,只是萧家门口这道路狭窄,便有三分热闹,挤一挤也变做了七八分。
如此情景,若是与万家的喜事比起来,那其实当真算不得什么。
单说那年万阁老整寿,京城里头五品以下的官儿,想登门贺寿都没有资格,凡能入座者无不腰金衣紫,那才真叫个高朋满座。哪里像萧家这般,来的大都是些六七品的武官,连个五品以上的都寻不着。
那会儿万芳已经到了万阁老家,虽则人在后院不能亲眼目睹,但跟着丈夫登门的女眷们亦是不少,个个珠围翠绕,看得刚从乡下来的万芳眼睛都直了。
之后,万家的子弟们但有婚嫁之事,也都是宾客盈门,丝毫不比萧家的差。然而万芳自己出嫁之时,却是并无这般热闹。
盖因嫁娶之事,多是男家承办。杨家清贫,便是住的那处小院还是万芳拿了体己银子买下的。如此一个小院,能容得下多少宾客?万芳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些羡慕万阁老那些女儿们,如今见萧家也这般热闹,不由得就有些压不住心中妒意。
杨复本想不加理睬,但听万芳念叨个不停,忍不住皱眉道:“既是登门道贺,说这许多怪话作甚?若是不喜,又何必要来。”他本意是自己前来送份贺礼,女眷就不必来了。因知萧谨母亲早亡,后宅也没有人招待女客,来了反而不便。却是万芳自己一定要来,谁知到了门前,又抱怨起来。
万芳顿时立起了两道眉毛:“我还不是为了你。”前几日她回万阁老家,是万老夫人提了一句,说是杨复与萧谨同门之谊,不逊通家之好,让她前去道贺。
万芳也晓得锦衣卫的厉害,且又是万老夫人开口,自是答应不迭。可是到了萧家门前,看见这般热闹,想起自家,这嘴上就有些收不住了。被杨复说了两句,更是自觉委屈起来:“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这大冷天的跑来,给那不认识的人家陪笑脸?”
杨复转过头去,自己下了马车。
自娶了万芳之后,这般已非止一次。
说起来,万芳自做了杨家媳,外人看来却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虽陪嫁了个丫头过来,但万芳倒也未曾忘本,家中各样活计也都拿得出手,并不是懒怠之人。对杨婶,倒也一口一个娘叫得亲热,有好吃好穿,必少不了杨婶一份。如今杨婶身上穿的还是她陪嫁来的衣料,左邻右舍见了,都少不得道一声好福气。
娶妻如此,杨复实也不能说万芳不贤,可万芳的脾性,又实在是让人时时心中不快。
杨婶大家出身,纵然在乡野间贫苦十余年,有些习惯仍是刻在骨子里的。譬如乡间妇人串东家走西家,高声大气说长道短,杨婶便极看不惯。偏万芳时常往邻家去,回来又爱说些是非,杨婶心中不喜,少不得出言提醒。万芳虽嘴上应了,过不一时仍故态重萌,时日一久,杨婶只觉万芳不贞静,万芳却觉婆母实在啰嗦刁难,婆媳之间,便渐渐疏远起来。
杨复乃是杨婶教导出来的,对万芳如此举止自是也看不上。堂前教子枕边教妻,难免也要说万芳几句。万芳初时还听了,后来便渐渐不悦,只道杨复偏着自己亲娘,却不心疼妻子。
乡下人家,夫妻婆媳之间别说拌几句嘴,便是相打相骂亦是有的。不比那大户人家,婆婆把脸一沉,媳妇就要跪下请罪。万芳虽则在万阁老家呆了几年,这上头却还是乡下习俗。她也并非就是要不孝,事到临头却总是忍不住嘴上要顶撞几句。
杨家房窄屋浅,若屋里拌嘴,邻舍都难免听得几句。杨婶不欲被人传杨家后宅不宁,杨复更是不愿与妇人斗嘴,母子两个不约而同都不开口了,倒是让万芳占了上风,动辄提起嗓门说话,待无人应答,便觉是自己胜了。
如此一来二去,万芳已习惯如此,自觉已然当家作主,降服了丈夫与婆母,不无自得。然而待到平日里一开口说话,家中无人应声,又觉得受了冷落。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不曾做错什么,必是丈夫与婆母通同一气,心中便越发委屈起来。
此刻万芳说了一句,见杨复径自下车去了,不由得又气得将手里帕子捏成了一团,还是丫鬟劝着道:“已然到了门口,太太该下车了。老夫人既是让太太过来,太太看在老夫人面上,好歹全了礼数。”这若是拉着个长脸进去了,是来道贺呢还是来结仇呢?
杨复也料得有万老夫人发话,万芳是不敢生事的。万芳虽有些愚强,却还知道在外头做脸,且陪嫁来的那个丫头也还有些机灵,有她劝着,礼数上总过得去。
男宾自是引到前院的,杨复刚到门前,便有个小厮先跑了回来,大声道:“快把门口空出来,花轿来了。”
萧家下人不足,今日迎宾的都是萧谨在北镇抚司的下属,这跑回来报信的小厮还是从宁慎家中借来的。不过亦有一番好处,登门的宾客见是锦衣卫中人迎宾,便有些礼数粗疏之处,也没人敢挑毛病了。此刻小厮跑回来传了话,众人便都将车马让开去,片刻之后,便听吹打之声传来,萧谨高踞马上,身后是大红花轿,满面笑容而来。
杨复尚未进门,此刻也让到一边,远远便见萧谨面上笑容,不由得心里一动,怔怔出神。
他成亲也不过便是去年之事,当时情景,历历在目。
说起来,洞房花烛夜,原在人生四大喜之中,何况他已二十出头,终于成亲,原该是正经的大喜。然而彼时他心中却似乎并无什么喜悦之情,倒是有几分羞愧之意,情知自己娶万芳不过是希图着有万阁老的提携罢了。想到若不是为了给范家平反昭雪,亦不必如此,心中难免又生出几分委屈和怨忿来。只是这怨忿之心一生,他又暗暗自责——身为范氏子孙,又如何能弃家族于不顾,反生怨恨?
如此反复,那成亲的喜悦已是半点不存,唯一可慰的不过是日后生了儿女,亦可为范家传宗接代而已。
如今看着萧谨那满面欢喜之色,杨复忽觉一阵恍惚。想当日,他脸上怕是没有这般舒心的笑容罢?
其实也不只是成亲那日。杨复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唇角僵直,倒是两道眉毛不知何时已锁在一处,将眉心挤出了川字细纹来。
原来自己不自觉之时,便是这副表情么?细细想来,似乎也的确如此。
自与万芳成亲之后,他不久便复了侍讲之职,然而再未曾得以面见皇帝。文官非比武将,武将若有机会立了军功便可提升,文官却是要熬资历的,以他这般,已然算是幸进了。
只是复职之后他便发现,一众同僚待他也与往日不同了。巴结之人固然是多了不少,可从前那些与他交好的,却渐渐疏远了开去。
杨复心性,自是看不上那些巴结之人。这些人,乃是连万阁老家门都进不去的,因此但凡能与万阁老家搭上些关系的,他们也来巴结,虽说是离得远了,但扯大旗做虎皮,只消挨上一点儿,说不定就能得些好处。
此等之人,杨复怎么看得上眼。若按他从前脾性,怕是连敷衍都不屑。然而如今,他自己娶了万芳,实与这些人也差不许多,又有什么资格鄙夷他人?也少不得耐下心来,周旋一二。
在他心中,自是愿与从前那些人来往。那些人当中,虽也有些自以为怀才不遇的酸人,但大多都是心性高洁,不肯同流合污。然而如今他自己都污了,人家又怎肯与他同流呢?便是他赶着上去,也不过得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更有几个开口便含讥刺,刺得他如芒在背,也不愿再上前了。
如此,杨复在翰林院中瞧着是热闹,他自己心中反觉得寂寞起来。且终日里要应付那些不屑之人,不知不觉之间,两眉间竟是生了愁纹……
骤然响起的鞭炮声打断了杨复思绪,只见大红花轿落地,喜娘打起轿帘,萧谨已忙不迭上前,亲手去扶新娘,引发周围的锦衣卫们一片大笑之声,有人便吆喝着打趣:“仔细夫纲不振!”
萧谨笑着冲那人虚点了点,依旧扶了新娘。这本是喜娘的活计,如今被人抢了。那喜娘倒也心活,并不与萧谨去争,只管在旁连声说着吉祥话儿。一众跟去迎亲的人更是高声大嗓地附和,簇拥着一双新人,进了大门。
新人进去,门口的人才又招呼宾客。杨复被引到前院,只见房舍都收拾一新,厅上排开桌椅,坐了个满满当当。他一眼看去,只见席间除了锦衣卫之外,还有几个西厂番子,刚刚眉头一皱,便见一席上坐的,竟是翰林院里几个同僚,其中两个,正是在他娶了万芳之后便有些疏远之人。
“张兄,鲁兄。”杨复举手打了个招呼,心下却有些疑惑。这两人素日对锦衣卫都无甚好感,东西二厂那就更不必说了,今日怎肯与这些人同坐了?
“杨兄。”张编修亦举手回礼,“杨兄竟也来了?”
这话在有心人听来,便有些意思在里头了,杨复也只能装做不知,道:“萧谨乃我同窗,自是要来道贺。”
“杨兄竟与萧大人同窗读书?”鲁编修性子更直,方才还不肯跟杨复打招呼,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扭过脸来说话了。
“同在杨先生前受教,读书五载。”杨复便略将从前旧事说了几句,“后来九畏父母过世,他扶柩归京,方才分手。”
“原来如此。”鲁编修便道,“原来萧副千户是在杨先生处受教,难怪了。”
教他们读书的杨先生,在江浙之地颇有清名,鲁编修这般说,显是指名师出高徒,听着是夸赞杨先生,实则却是在赞萧谨。
“却不知两位与九畏如何相识?”饶是杨复,此刻也有些好奇了。这张鲁二人素来梗直的,又怎肯跟个锦衣卫结识,难道不怕被人议论他们巴结锦衣卫?这名声,只怕比巴结万阁老还要难听些。
“杨兄难道不知?前些日子宫中陪读……”鲁编修这会儿倒是爱说话了,竹筒倒豆子般将前些日子的事说了,“萧大人审清此案,令东宫——着实是能臣,只是倒因此恶了上峰,不得升迁。听说此次成亲,亦是有人向宫中进言……”
到底是在外头,鲁编修的话便只说一半,然则杨复已是明白了,这两人与萧谨结交,只因他为东宫洗冤,不肯阿附万通。
杨复有些恍然。这张鲁二人,自他与万芳成亲之后便与他疏远,却肯与萧谨这个锦衣卫结交。当初他力劝萧谨离开锦衣卫时,萧谨曾与他说过什么话来着?他说锦衣卫乃是一把刀,这把刀能杀人,却也能杀贼。如今萧谨也是说到做到,仍是锦衣卫,却已得了清流敬重。
而他是如何做的?以正途进身,如今却因依附万阁老,被人疏远。想起当年先生为他取的“九成”二字,岂不惭愧?